黃河出青藏高原,進入祁連山東麓黑山峽谷,在甘肅、寧夏交界處,有三處分別稱之爲大廟、南長灘、北長灘的地方。這裏地處大山深處,歷史上長久地與世隔絕,通電通路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過去與外界的聯繫,靠的是羊皮筏子和馬載驢馱。

這三處地方的河畔灘地上,有先祖留下的幾千棵老梨樹。其中南長灘的梨樹最爲古老,當地老人說有400多年的歷史。生活在南長灘的百姓拓姓居多,有人據此考證認爲這裏的人們是西夏党項拓跋氏的後裔。

盛開的百年梨園

我第一次去南長灘的時候正是春暖花開,人間最美四月天。狹長河谷的農田裏,那老梨樹盛大綻放,花朵潔白如飄雪,如跌浪,如行雲,渲染了整條河谷,妖嬈了大山深處的荒涼與沉寂,驚豔了城裏人的眼睛。

秋後再去,那濃蔭遮蔽的闊大樹冠裏,黃橙橙的果實若隱若現,似千盞高高掛起的小燈籠,如萬點夜空中閃爍的小星星,照亮了農人們憨實的笑臉。這個時候,一架架長長的獨杆木梯搭進樹蔭裏,農人們攀爬而上,貓腰而進,於是,鮮脆甘甜的香水梨被一個個摘下來,小心翼翼地存進了特製的草筐裏。然後,這些梨子會在黃河枯水期到來之前,乘坐羊皮筏子,沿着黃河順流東下,被送到中衛城、銀川城、包頭城,於是,整整一個冬春,香水梨的甘甜,清爽了城裏人的味覺。

南長灘村拓守清家屋後的土山,是觀覽梨園的最佳位置。眼前是一幅寬闊而恬靜的畫面:荒寂蒼涼的遠山,穿峽過谷的大河,狹長河岸臺地上的上千畝梨園,田地裏忙碌的農人。

走進梨樹林,腳下是鬆軟肥沃的田地,一條水渠環繞着整座梨園。看那梨樹,生長數百年了,毫無老態,結實的樹皮,合抱之粗的主幹,蓬勃發達的枝條,渾身都抖擻着強大的生命力。再看那整座梨園,土地平整,溝渠縱橫,田成畦,樹成行,上面是闊大的樹冠,下面是綠油油的莊稼,互不影響,各自安好,自成景緻。

很顯然,較之於平原地帶的楊柳,這裏的梨樹是倍受人們呵護的。梨園除草的老人,放下活計,用手指向黃河上游的河岸邊:“以前那裏有個水車,打我記事起就有,傳說四百多年了,給梨園澆水,全靠了那架水車。河水被那水車提起,然後沿着河邊的小渠,淌到了梨園。村裏人以前喫的水,也是水車提上來的黃河水。”老人說的是山裏話,完全不同於中衛方言,但還聽得懂。

傳來的水車文明

我仔細觀察南長灘周邊環境。這裏的地形地貌與北長灘和大廟基本一樣,都屬黃河衝擊形成的扇形谷地,大山坐落其上,黃河腳下流淌,而半山腰上,沿着山腳,順着山勢,是冒着炊煙的村莊。梨園處在山腳以下、高出黃河水面一二十米的河畔臺地上,如果沒有水車的使用,黃河水真還上不來,在如此乾旱枯焦的地方,耕種更是不可能的事。

我對水車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回到城裏,查閱方誌,拜訪對地方歷史有研究的老人,事情確實和我的判斷一樣。中衛使用水車灌溉的歷史,是450多年前的大明王朝,確切地說,明代嘉靖三十五年,蘭州人段續在黃河岸邊仿造水車成功,在之後的一二十年間,水車技術傳入下游的中衛,自此南長灘開始水車提水灌溉。村裏老人說這裏梨樹的種植大概在400多年前,這個時間,恰恰與水車文明從蘭州傳入衛寧平原的時間相吻合。

我曾經糾結南長灘人的祖先是不是西夏滅國時逃難過來的党項人,現在看來,南長灘梨園栽種如此的整齊劃一,分明是有規劃有設計的集中統一耕種。由此可以想見,當年最早進入南長灘的百姓,一定是帶着水車文明,有計劃、有組織地來到這個地方的。從這個意義上看,南長灘最早過來的,倒不一定是一羣避禍逃難的人,而是一羣熟諳農耕文明、精於爲後代子孫謀劃的百姓。要不然,誰能完成這在當年算是高度集約化、現代化的生產建設過程?

南長灘人的祖先,或許是沿着黃河順流而下、有備而來的一批人。

原生態的力量

盛夏季節,我再次來到南長灘。這次除了看梨樹,還要專程考察古村落。我們穿過濃蔭遮蔽、涼爽怡人的梨園,沿着盤山的土路拾級而上,去看那透着幾分神祕的村莊。

這是一處古老的村寨,家家戶戶散落在半山腰上。房屋山石做基,土坯壘牆,草木封頂,泥巴包裹,屋外,是用亂石壘砌的院牆和圈舍,還有打在地下的水窖。人們就生活在這樣的屋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祖祖輩輩,去山下的引水渠中挑水,在河畔上的梨園中耕作,鑽進大山深處放羊,年復一年,重複着相同的日子。

這些年,自來水引到了家家戶戶,村裏也出了不少大學生。走出大山讀書的後生,他們假期回來,站在村頭看那日出日落,是不是會不同於父祖輩?或許他們也會品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意境,或是“朝出沙頭日正紅,晚來雲起半江中”的詩意?

我們在南長灘留宿一晚。晨起漫步,殘舊斑駁的土石房屋,原始如迷宮一樣的巷陌,三兩個早起放羊的老人。偶爾幾聲雞鳴狗吠,讓這大山的深處顯得更加的寂寥和蒼涼。眼前,淡淡的鄉愁在晨曦中浮動飄散,濃重的荒涼感與空曠感在四處瀰漫,南長灘滄桑歲月的故事彷彿就在身旁的街巷流轉,一段接着一段,娓娓道來,說不盡,道不完,一時間,我竟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古代還是現代。

我再次站在了拓守清家房後的小山包上。長久凝視腳下的河谷土地,紅日東昇,朝輝燦爛,大河霞光閃爍,梨園生機盎然。

到底是一代代喫苦耐勞的南長灘人呵護了這些老樹,還是這些歷盡滄桑歲月的老梨樹,默默地陪伴了南長灘人,並用它們豐厚的收成,哺育了這裏的子子孫孫?

從南長灘回中衛要在黃河小觀音碼頭渡河。渡過黃河,回望南長灘,再看水車遺址,這片古老的土地有種古而不衰、老而不敗的氣勢,這股氣勢來源於南長灘原始生態的生命力,正是靠着大自然這股原生態的氣勢和力量,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才得以生生不息,代代流傳。

南長灘人得大自然的恩賜,靠了自己的智慧和勤勞,在這樣一處與世隔絕的方寸之地生存下來,繁衍生息。現在,這樣一處得上天眷顧的世外桃源,又以它溢滿河谷的花香,以它荒寂中透着生機的氣勢,以它原始古樸的神祕魅力,吸引城市的人們來此尋古探幽,康養身心,這,分明又是大自然的另一種奇蹟!

“走咧走咧去寧夏,黃河古道看梨花,看過一眼再也放不下……”碼頭旁,候渡自駕車的歌曲唱得正起勁,年輕女星熱情演繹,一首西北老歌似乎又有了新的味道。( 本文圖片均爲李旭竹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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