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於叔本華這樣一位卓越的思想家,我們更應該知道的是他生前長期默默無聞(長達三四十年被學術界和一般讀者所忽視)而依然堅守哲學信條的孤持,他持續探索古老的東方思想(尤其是印度教和佛教思想)的巨大熱情,他在自然科學和人文藝術領域所擁有的廣泛而深厚的學識和鑑賞力(在他的全部著作中都展露無遺),他對衆多哲學家所忽略的主題和現象(包括色彩、天才、同性戀、幽默、瘋狂、音樂的形而上學、動物的道德狀況、神祕主義、超自然現象以及哭泣等)的孜孜以求的探究,他對後世的哲學、文學、音樂、繪畫、心理分析乃至自然科學所產生的極其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正是因爲以上這些(而不是那些無聊的標籤),叔本華纔是值得閱讀、尊敬和仰望的,正如他臨終前的遺言:“希望愛好我哲學的人,能不偏不倚地,獨立自主地理解我的哲學。在1818年完成其代表作(年僅30歲)之後的漫長人生中,叔本華嘗試了種種努力來激起世人對其哲學的興趣,包括他在柏林大學兩次(1820年、1826-1827年)與如日中天的黑格爾的鬥法以及慘敗,參加挪威皇家科學院和丹麥皇家科學院的有獎徵文比賽(前一篇《論人類意志中的自由》(1839年)榮膺桂冠,後一篇《論道德的基礎》(1840年)未獲獎),先後提議翻譯大衛·休謨的《自然宗教史》與《自然宗教對話錄》(1824年)、喬爾達諾·布魯諾的《論原因、本原與太一》(1824年)、勞倫斯·斯特恩的小說《項狄傳》(1825年)、康德的《未來形而上學導論》(1829年)、卡爾德隆的《智慧書:做人要義與修身之道》(1829年)以及《歌德作品集》(1833年)均遭拒絕,應聘吉森大學(1820年)、耶拿大學(1823年)、維爾茨堡大學(1827年)、海德堡大學(1828年)均被拒之門外,自費出版《論自然中的意志》(1836年)、《倫理學的兩個基本問題》(1841年)、《作爲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版,1844年)卻乏人問津。

文/吳靖

  • 超大
  • 標準

亞瑟·叔本華一直都是全世界擁有讀者最多的哲學家之一,這(在反諷意義上)部分源於他身上被貼的各式各樣的吸睛標籤,諸如“頭號悲觀主義者”、“厭女症患者”、“富二代毒舌男”、“雞湯文殺手”等等,這些浮誇的標籤只是商家用以吸引讀者眼球的伎倆,目光犀利的叔本華對這幅悲哀的人世圖景早就有所預見:“一個人就像商品一樣被貼上標籤並受到商品式的對待”。對於叔本華這樣一位卓越的思想家,我們更應該知道的是他生前長期默默無聞(長達三四十年被學術界和一般讀者所忽視)而依然堅守哲學信條的孤持,他持續探索古老的東方思想(尤其是印度教和佛教思想)的巨大熱情,他在自然科學和人文藝術領域所擁有的廣泛而深厚的學識和鑑賞力(在他的全部著作中都展露無遺),他對衆多哲學家所忽略的主題和現象(包括色彩、天才、同性戀、幽默、瘋狂、音樂的形而上學、動物的道德狀況、神祕主義、超自然現象以及哭泣等)的孜孜以求的探究,他對後世的哲學、文學、音樂、繪畫、心理分析乃至自然科學所產生的極其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正是因爲以上這些(而不是那些無聊的標籤),叔本華纔是值得閱讀、尊敬和仰望的,正如他臨終前的遺言:“希望愛好我哲學的人,能不偏不倚地,獨立自主地理解我的哲學。”尼采曾說:“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他的人生導師叔本華以其巨大的勇氣、堅忍和智慧,先於他完美地實踐了這一人生信念,叔本華哲學的不朽魅力正是來源於此。

1788年2月22日,叔本華出生於但澤的一個商人家庭。他的青少年時代就像一個來回搖盪的鐘擺,掙扎於“學者”和“商人”這兩個迥異的人生目標之間。若干年後,叔本華寫下了那個舉世皆知的著名比喻:人生就如一副鐘擺,在痛苦和無聊之間來回擺動。無論是經商頗爲成功的父親海因裏希·弗洛瑞斯,還是雅好文學的母親約翰娜,都希望叔本華繼承家族的事業,成爲一名成功的國際化商人,而不是走上前途渺茫的學者道路。爲此,15歲的叔本華和父親之間做了一次“交易之旅”:他選擇了參與家庭大旅行的決定,而不是作爲學者繼續深造,並承諾旅行歸來就爲經商生涯做準備。其實,這趟旅行延續了父親讓兒子“閱讀世界之書”的策略,而這一“閱讀”是讓年輕的叔本華爲國際化商人生活做好準備而設計的。有趣的是,這次旅行並沒有讓叔本華走上經商之路,卻爲他日後寫作那本“世界之書”——《作爲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提供了不竭的靈感和廣闊的素材,對他在心智方面發展成爲一名哲學家,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決定性作用。這次長達兩年的歐洲漫遊之旅,包括經常性的定期看戲和聽音樂會,參觀博物館和藝術畫廊,探尋庭園和自然景區,以及觀賞歐洲那些最偉大城市的雄偉建築等內容,也讓叔本華享受到了第一流的美學教育,這些早年的審美經歷將在他後來幾乎所有的著作中找到不同程度的迴響。

叔本華誕辰|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的哲學家

青年叔本華

不過,叔本華真正的人生轉折點卻是他父親之死(通常認爲是自殺)。這不僅讓叔本華得以追隨內心的渴望——成爲一名學者,也讓他日後繼承了一筆豐厚的家族遺產(這對於一名學者而言至關重要),同時也開啓了他關於自殺和死亡的嚴肅思考。然而,叔本華並沒有將哲學作爲大學學習的主要學科,他在哥廷根大學註冊入學的學科是醫學,因爲約翰娜儘管同意他放棄將來經商的規劃,卻要求他必須爲謀生而學習。這一看似對叔本華“不利”的要求,卻再一次爲他的哲學之路提供了重要的鋪墊。在哥廷根大學(以自然科學著稱)的兩年中,叔本華修讀了大量的自然科學課程和講座,包括德國比較解剖學先驅、現代人類學創始人布魯門巴赫的四門講座:自然歷史、礦物學、比較解剖學、生理學,內科醫生和化學及藥學教授斯托梅耶爾(鎘的發現者)開設的化學講座,數學家和物理學家邁爾開設的物理學課程以及天體物理學和氣象學講座,解剖學家及外科醫生朗恩貝克的系列講座以及施拉格爾所講授的植物學課程等。對自然科學知識的熟稔,同樣貫穿於叔本華日後的各種著作中,包括後來他與歌德關於色彩理論的探討,以及他那篇著名的《論自然中的意志》(1836年)。無論是他所上過的正規自然科學課程,還是他所繼續閱讀的自然科學讀物,都使得叔本華比與他同時代哲學家在自然科學方面更具修養,而終其一生,叔本華都堅持哲學家必須知曉自然科學最佳研究成果的觀點。

幸運的是,叔本華還在哥廷根大學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位貴人,他就是講授形而上學、心理學和邏輯學課程的舒爾策教授。正是舒氏開設的這些課程和講座,喚醒叔本華去學習哲學,並建議他專注於柏拉圖和康德學說的自學,熟悉叔本華哲學的人清楚這條建議的重大價值——叔本華自稱其哲學有三大源頭,其中兩個就是柏拉圖和康德。就在這一年,23歲的叔本華在一次與朋友的聊天中說出了那句著名的話:“人生真是糟糕透頂的事情,我已經決定花費這一生去琢磨和探究這一糟糕透頂的人生。”隨着從醫學到哲學這一忠誠的轉變,叔本華一段在思想上狂飆突進的歲月由此開啓。在柏林大學的課堂上,叔本華並沒有對“哲學世界的太陽”——費希特的光芒感到炫目,恰恰相反,他對費希特的思想嗤之以鼻,以至於他的課堂筆記中盡是對費氏的挖苦與諷刺,正如他後來對黑格爾、謝林等人的謾罵和嘲諷(他甚至將自己的小狗取名爲“世界精神”),這種叔本華式的自負將伴隨他的一生,除了哲學思想上的對立,我們毋寧將之視爲他度過艱難人生的一種(略帶孩子氣的)發泄方式。

從25歲到30歲的六年中,天才勃發的叔本華連續寫出了博士論文《論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1813年)和他的代表作《作爲意志和表象的世界》(1814-1818年),尤其是後者,足以奠定他一生的成就。這部傑作共分爲四篇:認識論、自然的形而上學、藝術的形而上學、倫理的形而上學,全書以一個振聾發聵的聲明“世界是我的表象”開篇,並以作爲表象的世界和作爲意志的世界相互交替的方式行進,這一如交響樂般富於曲式變化的傑作始終保持一種生氣勃勃的姿態,從認識論行進到形而上學與美學,並最終抵達了倫理學的終點。殘酷的是,這部融合了東方和西方哲學思想的偉大作品,竟然長達三四十年被整個德國學界置若罔聞。該書出版一年半後,只售出一百多本,其餘大部分當作廢紙賣掉了。面對這一境況,叔本華自信地說道:“如果不是我配不上這個時代,那就是這個時代配不上我。”這句擲地有聲的話道出了古往今來多少天才和傑作曾遭逢的可笑境遇,只因他們遠遠地領先和超越了那個時代,以至於鮮有人能理解和欣賞。顯然,叔本華深諳此理,後來在該書第二版的序言中,他這樣寫道:“不是爲了同時代的人們、不是爲了同祖國的人們,而是爲了人類,我才獻出今日終於完成的這本書。我在這樣的信心中交出它,相信它不會對於人類沒有價值,即令這種價值,如同任何一種美好的事物常有的命運一樣,要遲遲才被發覺。”是的,只要是天才和傑作,終有逆襲之日。

在叔本華的哲學中,只有意志是自在之物,這一康德哲學中偉大的未知之物,以及那被費希特、謝林和黑格爾所拋棄的東西。對此,叔本華推斷道:“現象就叫作表象,再不是別的什麼。所有的表象,無論是哪類,一切客體,都是現象,唯有意志是自在之物。……它顯現於每一盲目地起作用的自然力之中,也顯現於人類經過考慮的行動之中。”這一斷言呼應了他在德累斯頓的筆記中指定爲單一思想的東西(這一思想貫穿了叔本華的整個生涯):“我的整個哲學用一個表達式加以概括:世界是意志的自我認識。”由此,將人的身體作爲意志和表象的雙重體驗,成爲叔本華形而上學的關鍵。在該書第二版中,叔本華指出世界乃是“人的宏觀體現”,那種宏偉的人。因此,有人將叔本華戲稱爲“身體哲學家”(絲毫不帶任何貶義)。那篇驚世駭俗的《性愛的形而上學》就收錄於《作爲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版中,這篇隨筆既無先哲可以依傍,也無前人可以駁斥。早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之前,叔本華就極富洞察力地強調性在人類事務中的無處不在和無所不爲。

叔本華誕辰|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的哲學家

叔本華:《作爲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回顧叔本華哲學時,忽略他思想中的東方因素肯定是個錯誤。除了康德和柏拉圖之外,東方思想正是第三大源頭。更具體的說,古印度經典《奧義書》中的種種洞見,對叔本華而言至關重要。早在28歲之前,他便已將此三者等量齊觀:“我承認,我不相信在《奧義書》、柏拉圖和康德將他們的光輝同時照耀在某個人的心上之前,我的理論就能夠產生。”(叔本華《手稿遺稿》)兩年之後,他將會在《作爲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引言中,清楚說明理解他哲學所需要的基礎。他寫道,某個享有因閱讀吠陀(Veda)文集——對它的理解已經因爲《奧義書》而成爲可能——所帶來幫助的人,則會對聆聽他要講的東西作了最好的準備。後來,他寫信給一位友人說《奧義書》是“智慧和哲理的原始思想庫”。在其認識論和倫理學的語境中,叔本華將印度婆羅門教的“摩耶”(maya,“摩耶之幕”即真實世界的帷幕)等同於感官世界,我們的所有意欲與渴望全都以它爲基礎,它們也僅僅是生命的表達,正如生命僅僅是幻象的表達一樣。在此,它與康德的現象世界、柏拉圖的生成與消亡之物的世界具有相同的狀況,有德的善人以及聖者會是那些看穿這個幻象世界的人,正如中國智者蘇東坡在《念奴嬌·赤壁懷古》結尾處的浩嘆: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在1818年完成其代表作(年僅30歲)之後的漫長人生中,叔本華嘗試了種種努力來激起世人對其哲學的興趣,包括他在柏林大學兩次(1820年、1826-1827年)與如日中天的黑格爾的鬥法以及慘敗,參加挪威皇家科學院和丹麥皇家科學院的有獎徵文比賽(前一篇《論人類意志中的自由》(1839年)榮膺桂冠,後一篇《論道德的基礎》(1840年)未獲獎),先後提議翻譯大衛·休謨的《自然宗教史》與《自然宗教對話錄》(1824年)、喬爾達諾·布魯諾的《論原因、本原與太一》(1824年)、勞倫斯·斯特恩的小說《項狄傳》(1825年)、康德的《未來形而上學導論》(1829年)、卡爾德隆的《智慧書:做人要義與修身之道》(1829年)以及《歌德作品集》(1833年)均遭拒絕,應聘吉森大學(1820年)、耶拿大學(1823年)、維爾茨堡大學(1827年)、海德堡大學(1828年)均被拒之門外,自費出版《論自然中的意志》(1836年)、《倫理學的兩個基本問題》(1841年)、《作爲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版,1844年)卻乏人問津……長達二三十年的種種努力都收效甚微。對於心性高傲的叔本華而言,這是一段相當漫長而艱難的人生歲月,其間唯一令他欣慰的事情或許就是,1831年他所痛恨的老對手黑格爾在柏林死於霍亂。

失敗從來都嚇不退叔本華。他學着把自己被學術界拒不接受這件事情,當作是榮譽的象徵與鞭策自己繼續迎難而上的鼓勵,他寫作是爲那些他認爲置身於流行時尚短暫潮流之外的人。1843年,這位55歲的哲學家在致出版商布洛克豪斯的信中,以一貫的自信口吻寫道:“屬於我的時刻最終並且必定會到來,它來得越晚就越是燦爛奪目。”之後的六年中,叔本華埋首於自己的封筆之作——《附錄和補遺》的寫作中,這部近千頁的兩卷本皇皇鉅著構成了他哲學雜項的完成,亦即,他對那些無法被收錄進他哲學體系中題材所進行的思考,包括《附錄》部分的《哲學史的殘篇》、《論大學裏的哲學》以及日後影響廣泛的《人生的智慧》,《補遺》部分的《論自殺》、《論文學批評》、《論學者與治學》、《論語言與文字》、《論閱讀》、《論教育》、《論女人》等諸多名篇。他向布洛克豪斯堅稱這部作品是“寫給世人的哲學”,這將保證作品能暢銷。

叔本華誕辰|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的哲學家

叔本華:《附錄和補遺》

命運反轉的時刻姍姍來遲,叔本華的預言終於奇蹟般地應驗了(他之前的所有預言全部落空)——他的“最後一個孩子”讓他在整個歐洲聲名鵲起。丹麥哲學家索倫·克爾凱郭爾在1854年的私人日記中描述了這股前所未有的“叔本華熱”:“毫無疑問,德國的情況的確如此,——這顯而易見,因爲所有文人的流言蜚語、新聞記者與無名作家都已經開始爲S(叔本華)而手忙腳亂——他如今正要被拖上前來,進入公衆的視線,公開收到讚揚。”同一年,一個叫維斯克的狂熱崇拜者爲供奉叔本華的肖像,專門爲其建造了一座教堂,其中還放置了叔本華的全部作品,就彷彿它們是神聖的典籍一般。一時間,叔本華那擾攘的名聲,使他成了法蘭克福一道吸引遊客的景觀——人們慶祝他的生日,爲他寄送禮物,他在英吉利飯店進餐的場景成了人們觀察的對象,就連卷毛狗也在這座城市變得流行起來。1856年,萊比錫大學爲了最好地“解釋與評論叔本華哲學的原理”,甚至專門舉辦了一場徵文比賽。面對晚年這一“成名的喜劇”,叔本華借彼特拉克的詩表達自己的心情:“誰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就該知足了。”

1860年9月21日,叔本華在美茵河畔的法蘭克福因肺炎辭世。因其洞見迭出、令人信服的冷峻世界觀,富於表現力和吸引力的語言風格,以及對於本能衝動和非理性力量的強調,他在身後鑄就了一段極爲豐富、深遠而引人注目的影響史。英國哲學家伯特蘭·羅素在《西方哲學史》一書中這樣評價叔本華:“他的感召力向來總是少在專門哲學家方面,而是在那些尋求一種自己信得過的哲學的藝術家和文人方面。”事實上,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儘管對於職業哲學家,叔本華沒有提供多少可資進一步發展的概念、判斷和推理程式(他最反對這種從概念到概念的學院哲學),但是其啓示性的影響則是不容低估的。回顧20世紀的哲學史,非理性主義哲學——包括生命哲學、存在主義、弗洛伊德主義、法蘭克福學派等等——風起雲湧、席捲八方,深刻影響了幾乎所有的人文和藝術領域,而非理性主義哲學的創始人正是叔本華。因此,前蘇聯哲學史家貝霍夫斯基在傳記《叔本華》中斷定:“20世紀所有的唯心主義哲學如同一個合唱隊,其中第一領唱人就是法蘭克福的隱士。”

叔本華去世五年後,一位叫弗里德里希·尼采的年輕人在一家舊書店看書時,偶然翻到了《作爲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當即被書中精彩的思想和語言深深吸引,以至於他馬上認定“叔本華就是我長時間以來一直在尋找的那種教育家和哲學家”。懷着對叔本華的深深敬意,尼采在而立之年寫下了《作爲教育家的叔本華》一書,該書以叔本華作爲思想主線,對何爲真正的教育和文化等重要命題進行闡述。後來,尼采雖然拋棄了叔本華的悲觀主義論調,但叔氏哲學直接催生了尼采影響深遠的“權力意志論”,兩人一同拉開了20世紀非理性主義哲學時代的序幕。另外,叔本華也是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20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少數閱讀和欣賞的哲學家之一,維氏在年輕的時候就研讀了叔本華的哲學,對其“作爲表象的世界”的理論印象深刻,並認爲叔本華的理論從根本上是正確的。要理解維特根斯坦的一些論題,熟悉叔本華哲學幾乎是必不可少的,因爲維特根斯坦很多時候是直接思考、發揮叔本華的論題,甚至所用的比喻、詞語也完全是叔本華的。

叔本華誕辰|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的哲學家

尼采:《作爲教育家的叔本華》

在音樂領域,叔本華的美學思想幾乎籠罩了整個19世紀下半葉的西方音樂創作。換言之,晚期浪漫主義音樂在不同程度上都帶有叔本華美學思想的烙印,作曲家們無論是創作歌劇、交響曲、交響詩或藝術歌曲,心中似乎都回蕩着《作爲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那些令人着迷的思想片段。在理查德·瓦格納(叔本華的狂熱愛好者)劃時代的樂劇(Music Drama)《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中,以著名的“特里斯坦和絃”(Tristan Chord)開篇的前奏曲交織着半音上升的渴望、半音下行的悲嘆,以及兩個線條結合起來的和絃,這分明表達了不斷渴望、不斷欲求的核心意念,這一和絃的構成及進行正是無法滿足之“愛慾”的音響化。在理查·施特勞斯(保持每天閱讀叔本華的習慣)的交響詩傑作《唐璜》中,他將叔本華的生命意志、瓦格納的半音化和聲與李斯特獨創的形式完美融合,在通篇音樂鮮明、細膩的風格中以純器樂的形式(叔本華將純粹的器樂尊爲終極藝術)肆意流淌,主人公唐璜的渴望和厭惡正是叔本華式意欲及其否定的直接寫照。在古斯塔夫·馬勒(對叔本華和尼采作品興趣濃厚)的《第三交響曲》中,第二至第五樂章的標題分別爲“草地上的鮮花告訴我什麼”、“森林裏的動物告訴我什麼”、“人類告訴我什麼”、“天使告訴我什麼”,這與叔本華關於意志的逐級序列,或已經被意志客觀化了的“存在的等級”(無機自然界、植物界、動物界、人類世界)的思想相呼應。

叔本華誕辰|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的哲學家

瓦格納:《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

毫不誇張的說,對19世紀下半葉以來的文學所產生的巨大影響,幾乎沒有一個人能超過叔本華。在圍繞這一主題的衆多論述中,著名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在《小說家與小說》一書的這段文字最爲精要:“叔本華的傑作《作爲表象和意志的世界》與整個19世紀及20世紀早期許多首要小說家的關係及對他們的影響,等同於弗洛伊德著作對20世紀晚期至關重要的小說大師的關係及對他們的影響。左拉、莫泊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和與託曼斯·哈代同爲19世紀的叔本華繼承人,這個傳統經由普魯斯特、康拉德和托馬斯·曼,在博爾赫斯及最卓越的在世敘事作家貝克特的部分作品中達到頂峯。由於叔本華是影響弗洛伊德的主要前輩之一(儘管弗洛伊德本人否認這一點),我們不妨認爲弗洛伊德對於作家們的影響,部分源於叔本華已有影響的順延。”對西方經典瞭如指掌的布魯姆的確獨具隻眼,在所有這些第一流的文學家和小說家中,叔本華式的哲學意象、論調、觀點乃至語言以各種形式的延伸、發展、轉調和變奏展現出精彩紛呈的不同面貌,或是標題性的反諷(左拉式的),或是氣質性的潛流(莫泊桑式的),或是聯覺性的回憶(普魯斯特式的),或是音樂性的展開(托馬斯·曼式的),或是幻象性的投射(康拉德式的),或是整體性的沉淪(托爾斯泰式的)……但萬變不離其宗,所有的影響幾乎都可以在叔本華的代表作《作爲表象和意志的世界》中找到原型,叔本華的文學影響史堪稱理解哲學與文學關係的範例。

當然,我們必須承認叔本華對現代心理學的巨大影響,精神分析學的主要內容——諸如無意識、本我、性驅力、壓抑理論等——幾乎就是將叔本華的形而上學轉換成心理學,弗洛伊德也承認首先做出這些發現的是叔本華,他說:“我一直以爲壓抑的理論是原初的,直到蘭克給我看了《作爲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的一段……在不少精神分析的案例裏,精神分析所做的繁瑣工作只是證實了哲學家們直觀獲得的深刻見解。壓抑理論是精神分析學的柱石。”因此,托馬斯·曼乾脆地說,叔本華作爲意欲的心理學家,就是現代心理學之父。我們同樣不能忽視叔本華對王國維的巨大影響,20世紀初一個默默無聞的中國青年,竟捧着叔本華那部代表作的英文版整整啃了兩年。都說用文言文寫的《紅樓夢評論》和《人間詞話》堪稱“國粹”,然有識者卻屢屢從青年王國維的墨跡中讀出了叔本華,這兩本著作揭開了20世紀中國文藝美學的輝煌序幕。我們還應該看到叔本華對科學家們的影響,達爾文坦承叔本華的“自然界只爲種族着想,而不關心個體的利益”給了他很大的啓發,愛因斯坦在名篇《我的世界觀》中激賞叔本華的名言“人能做他想做的,但不能要他想要的”,薛定諤從小深受叔本華哲學的影響,而他所作出的偉大貢獻的方式也完全是叔本華式的。

通觀叔本華的生前身後,我們可以稱他爲一位“唯真理是務”的哲人、堅定的無神論者、堅忍孤持的鬥士、康德式的隱者、印度教和佛教的信徒、卓越的現代心理學先驅、音樂美學的開拓者、語言藝術的大師、自然科學愛好者、人類藝術的鑑賞家……正是在這些意義上,叔本華及其哲學的巨大影響一直延續至今,因爲他在自己身上克服了那個時代,並以卓特的思想解答了“永困人心的存在之謎”,從而將自己的名字永久地刻在了哲人之石上。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