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自1月20號澳大利亞出發後,國內都發生了些什麼啊…海上的4000海里,陸地上就像過了4000年…”

2月14日,2019-2020賽季克利伯環球帆船賽結束歷時25天的第六賽段,中國選手關雅荻登岸後被嚇壞了,參與這項賽事的船員們,自1月20日起從澳大利亞啓程後,就幾乎與陸地中斷通訊,直到上岸後才知曉這場席捲整個東亞的新冠肺炎疫情。

中國帆船選手1月20日離岸參賽,2月13日抵岸被嚇到:發生什麼…像過了4000年

中國帆船選手1月20日離岸參賽,2月13日抵岸被嚇到:發生什麼…像過了4000年

有網友把關雅荻比作是《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中的橄欖球運動員,“一路橫衝直撞,過關斬將,最後觸地得分,結果微笑着回頭一看,word changed……”

也有人提出疑問,“難道沒有衛星電話嗎?比賽期間難道與世隔絕?印象裏帆船比賽條件不錯?”

遠航數月,挑戰人體極限的拉鋸戰

事實上,帆船這項 “精英運動”遠不如人們印象中的光鮮亮麗,真正參與其中,需要付出超乎尋常的努力和堅毅。

世界單人不間斷環球第一人羅賓-約翰斯頓爵士曾說道,“這種經歷,將改變你們的性格。”1996年,約翰斯頓爵士創辦了克利伯環球帆船賽,每艘船由十幾名船員組成,除了船長是職業運動員之外,其他船員均是自費參賽的業餘帆船愛好者,他們將花費一年的時間進行環球航行,航程超過4萬海里,經停全球十多座城市。

2019-2020克利伯帆船賽航海路線
2019-2020克利伯帆船賽航海路線

中國首個完成環球帆船航行的女運動員宋坤,在出版的《不爲彼岸只爲海》一書中,詳細介紹了克利伯帆船賽船員的日常。

“艱苦”從登船的一刻就開始了,每個船員的行李只有25公斤的限重——一個旅行箱的重量。

海上航行,狂風驟浪是家常便飯,一旦走進低氣壓中,船體就會左右搖晃,即使你什麼都不用幹,也要經歷暈船的酷刑。據宋坤透露,無論是新兵還是老手,“吐到趴在牀上起不來,連着幾天粒米未進”是常事。暈船的兩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你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第二重境界是:你希望自己已經死了。

帆船賽

但只要上了船,就沒有選擇題。船員的作息和生活都有嚴格的計劃和要求。由於是24小時不間斷航行,船員們採用 “四六值班”制度,也就白天6小時一班,晚間4小時一班,這是海軍多年流傳下來的最科學公平的值班制度。兩個班組的船員,也基本上是處於你醒我睡,你睡我醒的工作狀態,只有在用餐時間,才能短暫相聚。

在航行中,當值船員的主要任務,就是不停地根據天氣狀況,運用好複雜的船帆系統,並輪流掌舵。船員們需要在船長的指揮下,根據不同的風力、風向,對大前帆、球帆、小前帆、暴風主帆、覓風帆等名目各異的十數張船帆進行搭配,操縱船帆的升降。動輒幾百公斤重的風帆,需要全體船員汗流浹背方能完成。

帆船上的生活,四季不停變換,冷熱不斷交替,乾溼反覆無常。冷不丁被大浪澆個透心涼是家常便飯,在潮溼的天氣下,衣服始終都是溼透的,衣服覆蓋的地方,都會起密密麻麻的溼疹,而航行到熱帶地段時,惡毒的太陽曬傷皮膚不論,衣服和皮膚上也會曬出一圈一圈的鹽粒。

帆船賽

“每次下值躺倒在牀上的時候,全身幾乎沒有一處不痠痛的地方。我全身常常溼得一塌糊塗,連內衣都帶着腥臭的海水味兒。在大風浪的顛簸中,努力爬上那只有半米寬的牀板,筋疲力盡,累得想哭。”

坦白說,宋坤躺着的牀,其實就是個固定在的船艙上的擔架,再加個軟墊子,如果睡上鋪,躺在牀上連彎膝蓋都費勁。每兩個人共用一個牀鋪,按照上下值輪流睡覺,屬於自己的空間根本沒有,更不用奢望什麼隱私了。

遇到了風浪天,都要繫好防護繩,否則就有被風浪掀下牀的風險。炎熱的天氣裏,船艙內的溫度可達近40度,在“蒸籠”中睡覺,幾分鐘衣服就會熱到溼透。如果開窗睡,一個浪拍進來,會把連人帶牀全部澆溼。

帆船上的牀
帆船上的牀

而一旦遇到突發情況,無論白天黑夜,船長的一句“All on deck(全體上甲板)”,值班的船員也要從睡夢中爬起,一起應對突如其來的困難。

每天,都會有兩位船員輪到值“媽咪”班,即爲全體船員準備日常三餐,與繁重的船上工作相比,“媽咪班”就是休息的日子,更喜大普奔的是,由於船上淡水有限,船員們只有在值“媽咪”班時,才能草草洗個澡……然而,遇到狂風暴雨的時,“媽咪”也要面臨被船艙內的物品砸傷,被廚房內的刀叉誤傷的風險。

生活中的宋坤
生活中的宋坤

當然,與克利伯帆船賽十餘人協力完成環球航行不同,在專業帆船領域,單人航海纔是終極考驗。在航行途中,帆船不能停靠和停船休息,數月都被限制在4-5平方米的船艙內,克利伯帆船上所有船員的航行任務,航行、修理、緊急情況,在單人航海賽裏只能由一個人完成。

曾在2013年完成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的中國知名航海家郭川曾表示,“由於海上瞬息萬變,睡覺要看天氣,每次只能睡20分鐘,平均每天不超過3小時。一旦情況不好,可能連續幾天無法休息。”

而郭川帶領超級三體帆船“中國-青島”號船隊進行北冰洋東北航線穿越時,船上甚至沒有設置供船員們休息的位置,船員們在嚴酷的環境中,直接和衣睡在甲板上。

航海中的宋坤
航海中的宋坤

與世隔絕,衝擊心理極限的迷失孤島

與生理層面帶來“摧殘”相比,在與世隔絕又遙遙無期的航海旅程中,心理層面的折磨尤爲更甚。

“沒有Wifi,沒有瀏覽器,沒有手機信號,我們像回到了原始時代,船上最靠譜的休閒娛樂活動就是做夢。”回憶起環球航行的日子,宋坤如是說道。

在通訊設備方面,帆船上一般設置有衛星電話,無線電臺,媒體電腦,導航系統等與外界聯繫的設備,但這些都僅作用於航行過程中與其他船隊聯繫,向賽事組委會求救等,供船員私人使用的設備,僅有衛星電話一種,允許船員們定期與家人電話聯繫,收費的,宋坤所在的船上是通話一分鐘收10元,船員可以藉此尋求心靈上的短暫慰藉。

而如果有重大事故發生,船上會同時進行通信封鎖,電話、郵件統統休眠。在官方對外正式發佈消息之前,誰也不能對外聯繫。

帆船賽

郭川曾表示,“在航行的過程中,經常會沮喪,甚至絕望。恐懼是因爲說害怕發生安全的問題,覺得這個船會沉,船出了問題不能繼續往前走了,你的記錄航行就此戛然而止。”

各種極端情況下,船員的情緒也逼近極限,宋坤曾回憶道,“大家焦躁得似乎一觸即爆,整條船變成了火藥桶,誰對誰都沒好氣,真是人間地獄。”

即便是在一點就炸的焦慮情緒下,衝突仍然是航船中的大忌,船員們有了矛盾,通常都在陸地上解決,只要上了船,就要互相忍讓。

“在船上,想要幹掉一個人太容易了,一片漆黑的晚上,在某人背後輕輕一推;風浪大作的時候,解開某人的安全索;甚至上20多米桅杆維修的時候一不小心掉個扳手之類的情況都可以輕易要了他人的性命,更不用說如果有誰想要故意爲之。”宋坤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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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禁止起衝突,所有船員們在起航之前所簽署的合同中還有一條——禁止同船船員談戀愛,此前曾發生過同行夫妻中的一方出軌同船水手的狗血劇情,爲了防止船員感情糾葛所造成的麻煩(例如一方把另一方推到水裏),在緊張的航海旅途中,所有的浪漫都要被提前扼殺。

在這樣嚴酷的環境裏,每年都會有不少船員在曠日持久的身心折磨下,因爲傷病、抑鬱、家庭變故等原因中途放棄,就連帆船名將郭川,也曾2008年的沃爾沃帆船賽中,患上幽閉恐懼症,甚至一度嚴重到無法抬手敲鍵盤。

宋坤曾在書中寫道:“真的,真正在路上,我才意識到環球航海這件事有多難,生活可以有多少困難和兇險;而自己以往在陸地上生活,一切是多麼乾爽舒適,親人朋友是多麼可愛可親。”

帆船賽

穿越海上墳場,死亡時刻威脅

航行在無邊無際的海洋中,除了身體和心理所經受的洗禮,帆船賽的水手,同樣要面臨死亡的威脅,在兇惡如斯的自然面前,人類的航船終究渺小如草芥,一場突如其來的颶風,就可以將一支帆船船隊徹底從海上抹去,一旦落水,七八度的水溫就能讓奧運會游泳冠軍在10分鐘內知覺麻痹陷入昏迷。裹屍袋,也就成了每艘遠行航船中,所必備的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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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度之上沒有法律,50度之上沒有上帝。”這句流行在帆船圈中的話語,意味着南大洋中高緯度的西風帶,是極其危險的存在,南美大陸最南端的合恩角更是有“海上墳場”和“海上珠峯”之稱,這裏曾有500多艘船隻折戟沉沙,兩萬多人葬身海底,而航行路線包含這一區域的法國旺代帆船賽上,也成爲世界上死亡率最高的帆船比賽。

作爲最殘酷的競技賽事之一,旺代帆船賽的死亡率高達4.5%,1992年,叱吒政商兩屆的超級富豪,英國人尼格爾-吉伯斯在這項賽事中遭遇風暴身亡,同年,美國著名航海家麥克-普蘭特也在參賽途中失聯。1997年,加拿大選手格里-洛夫斯在南極尼莫點失蹤,他生前留下的最後一條信息寫道,“這裏的海浪已經不是浪了,是阿爾卑斯山!”

各屆旺代帆船賽完賽情況。各屆旺代帆船賽完賽情況。

2015年9月,在克利伯帆船賽中,一位倫敦船員被船帆擊中身亡,2016年4月,同船的英國船員薩拉-楊也被巨浪掀入大海,最終搶救無效身亡。

2013年,兩枚奧運會帆船比賽金牌得主,英國人安德魯-辛普森在訓練中意外傾覆身亡。兩年後,郭川在《執着的人是幸福的》一文中談到辛普森的去世:“單調的生活讓我厭倦,我開始拼命拓展生命的外延,獨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始終是我追求的一個境界。”

有生之年中,郭川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挑戰自我的極限,第一位完成沃爾沃環球帆船賽的亞洲人,第一位參加克利伯環球帆船賽的中國人,第一位單人帆船跨越英吉利海峽的中國人,第一個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過合恩角的中國人……2016年10月,郭川在挑戰單人不間斷跨太平洋創紀錄航行時失聯,爲熱愛的帆船事業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郭川在航海中
郭川在航海中

“人生應是一條在崇山峻嶺間奔騰的小溪,時而近乎枯竭,時而一瀉千里,你不會知道下一個彎口會出現怎樣的景緻和故事,人生本該立體而多彩。”正如郭川所說,漫無邊際的茫茫汪洋中,每個日夜都閃現着那些不甘平凡的航海人的身影,他們承受着孤獨、抑鬱和恐懼的煎熬,以忠實於自我的勇氣,在這項充滿挑戰的高危競技運動中,揚帆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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