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戊戌年十月三十日,金庸先生於香港與世長辭,香港養和醫院因此被稱爲“一個時代結束的地方”。先生年屆九十,身後時代不知凡幾,媒介從紙質書到黑白電視到大熒幕,變則變之,一代代少年仍與“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羈絆甚篤。我們或許不必再高歌先生成就,不必再哀嘆時代已逝,因爲先生早在十五年前便對自己身後名有了一個再明晰不過的論斷:

“這裏躺着一個人,在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他寫過幾十部武俠小說,這些小說爲幾億人喜歡。”

僅以此篇拙筆,敬金庸先生千古。

少年被老人撿上山的時候還是個在街頭巷尾胡鬧的半大娃娃,喫百家飯、聽百家戲。那個時候老人飄然而至將他抱在懷裏,他在老人的懷抱裏動了動身子,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便昏然睡去。醒來就在這孤山上,他也不鬧,倒樂得很。

因爲他聽見當時周遭的人都驚呼老人爲“大俠”。

老人叫他徒弟,讓他叫老人師父。少年便叫,且叫得心甘情願,張口便脆生生如蓮藕。他雖然還是稚子,但仍能隱約覺出這個稱呼有種不一般的綿長牽絆在裏頭。

孤峯極高,少年最初沿着崖邊奇石探頭探腦向下望,俱是雲海。像上古奇獸睡着時呼出來的氣。便不敢再俯瞰,只往峯內瞧來瞧去:倒也簡單,一座茅屋蔥蘢樹木,只是巨大盤桓,底下不知生長着多少的年頭。唯一引得少年多瞧兩眼的是屋前的兩株桃樹,奈何峯頂孤寒,夏短冬長,那桃花並不見開。

老人便教少年打坐、又教辟穀。少年頓覺枯燥,便撇嘴嚷道:“師父是大俠,那我怎麼着也得是個小俠罷!學這些做甚麼?”

老人大笑起來,白鬚顫動,道:“做甚麼?想當‘小俠’總要有內力吧,你不練好真氣,怎麼到江湖中去?”

少年便問:“那真氣如何得?”

老人道:“看你心,看你身體自然,看你與這天地如何相通。”

孤峯四下無人,只這一老一小再添一白鶴。萬古長空如洗,日月彷彿圍着山頭轉,兼有雪山桃樹、古木參天,氣清靈沛,恍恍然若丹丘,不知經年。且那白鶴又極通靈性,時常飛下山去給少年銜來些解悶玩意兒。更多的是書,講山下的江湖,講江湖裏的老人,少年讀得興起,時常循着書手舞足蹈,越發覺出老人不是普通的大俠。

便不得不想,自己這小俠可做得不太夠。又可憐巴巴地去央師父。

老人便給少年削了把木劍,只教些簡單劍式,仍以打坐修煉爲主,每日又兼揮劍九百九十九次。雖然修煉苦不堪言,但少年時時想着話本江湖裏的那些人,也日日不敢鬆懈。轉眼桃樹幹上刻的那些印記便一個一個向上跳——量的是少年身長,少年也漸漸敢去貼着奇石看看雲海,也時常想想雲海下面的江湖。

有一日少年終於忍不住問老人:“我何時才能下山?”

老人眼也不睜,道:“這山極高。”

“我便翻山。”

“山下有海。”

“我便渡海。”

老人聞言終於睜開了眼,卻是笑道:“何時不讓你下山了,想下便下。”

“我不。”少年立刻仰起頭答,心裏頭想着師父還在呢,我纔不下山。

嘴上卻道:“師父還甚麼都沒教呢,我不下山。”

許是記着少年說的“甚麼都沒教”,又許是被少年日日唸叨得沒法,那日老人真的教了一式掌法給少年。

“左腿微屈,右臂內彎……不對,這麼着。”老人擺了擺少年的姿勢,仍覺不妥,便躬自做了個樣子,同時右掌劃一圓圈向外推去。少年只聽“呼”的一聲,面前草木俱傾,又見老人遊刃有餘地翻掌撤回,草木頓復原狀。

“叫亢龍有悔。知道是何意麼?”老人隨口問道。

少年搖頭。

“《易經》中乾卦上九,亢龍有悔,”見少年仍然是一副茫然之態,老人便接着道,“意思是龍已騰至極限,再無更高的位置了。大圓滿矣。”

“大圓滿有何不好?永遠在至高處又爲何要悔?”

“大成若缺,大盈若衝。世上哪得大圓滿?不過是盛極下伏着的衰罷了,贏到頭去總是輸。何況是人就終逃不過死生之說,既說將死,又怎麼算大圓滿?”

少年懵懵懂懂地點頭,似乎想起了什麼,模模糊糊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但見師父面色平如水,便也忘在腦後,心安理得了。

少年仍是打坐、練木頭劍,再加一招亢龍有悔。漸漸地也不去想下山的事了,反而覺得孤峯頂上樣樣賞心悅目,兼無人打擾,自在逍遙得很。是故那日老人遣他下山之時,少年幾乎愣住。

“爲何下山?我仍未通達武功……”

“爲何不下?俠之大者,爲國爲民也——你卻不入江湖?”

“可是師父仍在。”

“若師父不在了呢?”

“那江湖也不在了。”少年固執地仰起頭,卻發現自己已與師父身量相當了。

“你以爲江湖是誰的江湖?”

“自然是師父的。”少年理直氣壯。他從白鶴帶來的四面八方的消息中都能夠感知到,師父就是這江湖的基石。沒有師父還談甚麼江湖。

老人靜靜看了少年半晌,終是一言不發地乘白鶴而去了。

少年仍在山上,一是自覺武藝不精仍需修煉,二是篤定師父會回身尋他,若是唐突下山反而容易錯過。只是孤身一人練劍時喜到屋前崖邊。那日少年仍然專注揮劍,卻能同時覺出雲海翻湧間的呼吸、皓月升空時的明滅,與他手中木劍一併,以一種不易察覺的頻率合成了一股呼吸。他動星月動,他止風雲止。福至心靈間他將木劍向屋前遙遙一指,只見那灰綠銀白色間有一處竟微微顫動。

那是桃枝末尾顫顫頂出的第一點新紅

“成了。”少年彷彿聽見老人的聲音說

只是許久未見老人了。

白鶴飛回的那日少年正在崖邊打坐,天際流星劃過也置若罔聞,幾乎與孤峯融爲一體。少年轉頭看着落在身側的白鶴,此番它帶回來的不再是書,而是一把劍——老人的劍。

少年自然認得那劍,它曾擋兵百萬也曾削木劈柴,曾隱忍蟄伏也曾快意恩仇,曾白馬西風也曾倚天屠龍。總之,這劍在江湖上勝過一切令牌,它殺身成仁一諾千金,一如它主人的俠骨柔腸。

少年接過劍橫放在膝上,並不拔出。他怔怔地望着漫天的繁星與腳下的雲海在極目遠處相逢,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他終於回神輕輕地對白鶴說:“你走吧。去吧。”

我都知道了。

少年又漫無目的地看着白鶴飛向遙遠的交匯的某一點,分不清自己是平靜還是震驚或者悲傷,抑或是什麼都有一點。只是覺得他的過往好像被狠狠地挖走了一大塊,且永不歸還。另一些過往也在這一刻就註定被遺忘,如同溫和退去的潮水。他有些不知所措。

天際變成淡粉色的時候少年終於起身,將膝上的劍埋在了桃樹下——那兩株桃樹早已灼灼其華。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那方滿是落英的土地,終於背起木頭劍轉身而去。

彼時太陽已如荒古的熔岩一般再次熾烈升起,而昔人早已乘白鶴歸去。

“你以爲江湖是誰的江湖?”少年下山前最後的念頭如是。

後記:

這位老人曾經撿了無數個這樣的少年上山。現在是他們下山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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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二十而歸 | 如晤

俠之大者

爲國爲民

先生千古!

本報記者

文/董子琦

圖片來自"魚俞木“與網絡

編輯/徐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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