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武松殺嫂的故事裏,縣太爺的態度是一個非常值得玩味。

武松剛回到陽穀縣,發現兄長死了,武松找到了何九叔、鄆哥作爲人證,狀告殺人兇手西門慶、潘金蓮。卻不想西門慶連夜向縣太爺行賄,因此第二天升堂問審的時候,縣太爺的態度是這樣的:

聖人云:‘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

三言兩語,將武大郎之死搪塞過去了,反正自古抓賊見贓,捉姦見雙,武松拿了一根腿骨證明是已經死了的武大郎的,在沒有DNA技術的宋代,自然無法證明這是武松的。武松證據不足,顯而易見。

而等武松收集了潘金蓮、王婆的口供後,武松殺掉西門慶去自首,在縣太爺眼裏,西門慶反而不重要了,活着的武松更重要,於是縣太爺寫明的事實是:

‘武松因祭獻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爭,婦人將靈牀推倒,救護亡兄神主,與嫂鬥毆,一時殺死。次後西門慶因與本婦通姦,前來強護,因而鬥毆,互相不伏,扭打至獅子橋邊,以致鬥殺身死。’

爲了擔心武松在服刑期間亂說,縣太爺居然“讀款狀與武松聽了”,以避免武松被押解到州府時胡說八道,反而害了自己的姓名。事實證明縣太爺的做法是極有遠見的,武松被髮配到滄州後,因爲沒人提示的原因,剛烈的武松差點被牢房裏的衙役用殺威棒打死,還好,施恩別有用心。

說回縣太爺,在武松殺嫂的故事裏,縣太爺究竟是愛財,還是愛才呢?對縣太爺來說,他是如何取捨的?

(2)

我們首先說武松的“都頭”身份。

對中國古代來說,作爲地方的行政長官,縣太爺手下並沒有什麼“嫡系”部隊,比如在鄆城縣,我們熟知的縣太爺手下的班底,宋江、雷橫、朱仝,他們最突出的特點就是,都不是縣太爺的“自己人”。鄆城縣縣令儘管權力比他們大,但文書工作還得靠宋江,抓捕盜匪還得看雷橫、朱仝。

因此對陽穀縣縣令來說,破格提拔景陽岡的打虎英雄武松,其實就是在爲自己培養嫡系的親隨。往好了說,武松之於縣令,就相當於展昭之於包拯;往壞了說,縣太爺手下也需要幾個打手,而武松,則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打手。

我們知道,大名府的梁中書爲了給老丈人送金銀財寶,找了楊志當押運官,在楊志的戰鬥力幾乎和大名府名將索超不相上下的前提下,楊志想盡辦法,結果生辰綱丟了。但武松呢?找了幾個親兵,坐着馬車一路溜達就把金銀送到京城去了。所以武松這樣的人,正經八百的人才難得,是縣太爺一生真正的合作伙伴。

至於西門慶,不過是陽穀縣的一個破財主,有錢也不是縣太爺的,縣太爺調任之後,和縣太爺再無關係。因此從地位上看,武松的地位完爆西門慶。

(3)

那麼,這樣身份的合作伙伴犯案,縣官會怎麼處理呢?答案是,本能的官官相護。

在宋代志怪集《夷堅志》裏,記載了這麼一個故事:

揚州下屬的一個縣裏,有一個掌管酒水專賣的人叫“邢監酒”,有一次和妻子吵架,妻子大怒之下持刀砍向邢監酒,被邢監酒反殺。太守在審理這起命案時第一個問題居然是:“邢監酒,你是什麼時候得失心瘋的呢?”(意欲啓導,使變情詞)

言下之意非常明白,儘管邢監酒並未向太守行賄,但對太守來說,官官相護乃是常有的事。當然,在這個故事裏,邢監酒極爲耿直,回覆太守:“我沒病,就是故意殺掉老婆的”。太守無奈之下,才判處了邢監酒死刑。

因此,如果武松回到陽穀縣,看到武大郎的慘狀,在查明事實後直接殺掉西門慶,其實並不會承擔太多責任,縣太爺有一萬種方法爲武松脫罪。畢竟武松在陽穀縣深受社會各界愛戴,搞定輿論,也十分容易。

(4)

至此我們便可以回答縣太爺的取捨了。

對縣太爺來說,武松很重要;西門慶,可以很重要。但重要的前提是,二人到底以何種身份在和縣太爺對話。

如果武松是以都頭的身份,隨便找個理由殺掉西門慶,成爲和縣官一類人,那麼此時,武松天然比西門慶重要,西門慶白死,反正在《水滸傳》裏,屈死的大大小小的人不勝枚舉,不多西門慶一個,不少他一個。

但這樣的武松儘管可以報仇,但不會讓我們喜歡他。

而如果武松和西門慶都以老百姓的身份找縣太爺呢?當然是錢重要。

事實上,這樣的取捨標準,在《水滸傳》的世界裏,並非是陽穀縣獨有。

比如在鄆城縣,宋江殺死閻婆惜以後,知縣有意爲宋江脫罪。我們不妨欣賞一下,當閻婆跑到縣衙,要求知縣去宋家莊捉拿宋江時,知縣一番話懟的閻婆懷疑人生:

閻婆去廳上披頭散髮來告道:“宋江實是宋清隱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與老身做主去拿宋江?”

知縣喝道:“他父親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現有執憑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親兄弟來比捕?”

閻婆告道:“相公,誰不知道他叫做孝義黑三郎?這執憑是個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則個!”

知縣道:“胡說!前官手裏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

閻婆在廳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價哭告相公道:“人命大如天,若不肯與老身做主時,只得去州里告狀。只是我女兒死得甚苦!”

開玩笑,誰會真的在乎西門慶、閻婆惜的死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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