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埂峯下寂寞的石頭嚮往熱鬧的紅塵,深宮不得見人的元春嚮往着田舍之家,便是主持過大觀園改革的探春,也曾感嘆:“我說倒不如小戶人家,雖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劉姥姥便是另一條出路,作者對她其實頗爲偏愛,不僅讓她逛了大觀園,還特意安排她闖了怡紅院,睡了寶玉清潔、神聖的臥榻。

作者

劉洋風

生活在別處,渴望也在別處,所以凡人慕仙,神女思凡,青梗山下的石頭亦動了凡心,嚮往起了萬丈紅塵中的榮華富貴。居昌明隆盛之邦的詩禮簪纓之族的賈府便是僧道安置石頭的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

紅塵雖樂,卻難免美中不足。處在富貴中心的人們一樣會嚮往別樣的生活。元春探親時說道:“田舍之家,齏鹽布帛,得遂天倫之樂;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她所向往的田舍之家的生活,大約便是她所稱讚的那首《杏簾在望》描繪的場景。“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鵝兒在長滿菱荇的水中自由嬉戲,梁間燕子快樂地穿行在桑榆地。碧綠的菜畦,金色的麥浪。縱使粗茶淡飯,粗衣布履,卻也充實安謐。

元春作爲精心呵護的公侯嫡女,一生中最漫長的距離不過是從榮國府到深宮。她對田園牧歌的嚮往,大約和父親賈政的歸農之意一樣,不過是浪漫化的文人想象。他們眼中的農家抹去了稼穡之艱辛,披上了世外桃源的理想面紗。

稼穡艱辛在小說中若隱若現。遙想甄士隱,從繁華熱鬧的蘇州搬到田莊,再搬到岳父的大汝州,想必窘迫的現狀立刻讓田園的詩意褪色,露出慘淡經營顆粒必較的面目。

黑山村的烏敬孝說起田莊的艱難來如數家珍:“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裏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並不敢說謊。”

種田種地靠天喫飯,年成不好,任你披星戴月起早貪黑汗珠子滴八瓣,都是白乾。烏敬孝作爲莊頭,說起天時不好,簡直是一場現成的脫口秀,可見和賈府告艱難是熟慣了的。畢竟賈府的老少爺們,對農事委實不通。烏敬孝和賈府唸叨些天時不好,對佃農苛刻些,日子過得挺滋潤,估計比耕者有其田的田舍之家還好得多。

田舍之家,年成不好,更會犯難。前來賈府打秋風的劉姥姥便是“只靠兩畝薄田度日”的,荒年裏連木頭都喫過。劉姥姥家總是天子腳下,日子再難,也比其他地方要好些。她的女婿王狗兒祖父做過官,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父親搬到鄉間生活至少也算鄉紳一流,到王狗兒一代纔算農戶。論起根基,總比一般百姓要強些。熙鳳給了二十兩銀子,她“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說道:‘噯,我也是知道艱難的。但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他怎樣,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

這歡天喜地固然是因爲錢,還是因爲那未曾見識過的繁華熱鬧。劉姥姥說:“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兒裏愛還愛不過來,那裏還說的上話來呢。”便如同“那些村姑莊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禮數款段,豈有不愛看的”。

他們嚮往着田園,田園也向往着他們。

青埂峯下寂寞的石頭嚮往熱鬧的紅塵,深宮不得見人的元春嚮往着田舍之家,便是主持過大觀園改革的探春,也曾感嘆:“我說倒不如小戶人家,雖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都看着我們不知千金萬金、何等快樂,殊不知這裏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

探春所理解的寒素些的小戶人家,是指劉姥姥那樣的田舍之家嗎?亦或指賈芸、賈藍、賈菌那樣人口簡單的中產之家?甚或是賴家那樣雖然是奴僕之身,卻也攢出諾大家業,孫子做官的興旺之家?

寒素些也許生活就簡單點,慾望與利益少了,家人也能更親密些。便如賈芸,受了舅舅的冷落,恐惹母親煩惱,回家一概不提。

但貧賤之家百事哀,人窮志短的小戶之家在《紅樓夢》頻頻出現。金榮在學堂裏受了氣,母親胡氏擔心着兒子請先生的費用,想着去賈族學裏唸書“家裏也省好大的嚼用”,更念着薛大爺一年七八十兩銀子的幫襯,只顧讓他“老老實實的玩一會子睡你的覺去”。尤老孃帶着兩個美麗的女兒依附大女婿,對賈珍、賈蓉的種種言行睜隻眼閉隻眼,一樣不過是貪圖些好日子。

小戶人家何嘗“歡天喜地,大家快樂”?

柴米油鹽件件籌劃,衣食住行樣樣算計,眼前的苟且足以讓人精疲力盡,詩和遠方就真的成了遠方。

他們看賈府,若是隔得遠,不過是感嘆兩聲繁華的路人。若是距離近,有那那妒富愧貧不肯前來的族人;也有圖謀搭上了榮國府的便車後日後權勢更盛時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家;自然也有知恩圖報或者渴望跨越貧富差異平等交往的小戶人家。

寶玉與秦鐘的友誼是佳話;劉姥姥三進榮國府和日後的知恩圖報更是佳話。佳話背後是作者對身處末世的賈府設計的兩條出路。

秦鍾是工部營繕郎獨子,其父親老年得子,固然嬌寵於他,卻也嚴加教養,在他身上寄託了無限期望。可惜秦鍾和賈瑞一樣,家長越是嚴厲,孩子越是放縱。秦鍾和寶玉相交後又是學堂鬧事,又是水月庵通姦,十足風流紈絝。最終秦父發現了秦鍾與智能兒的私情,自己氣得一命嗚呼,秦鍾也不久於人世。他們家人丁稀薄,病中除了寶玉看望,只有遠房嬸孃和幾個族兄弟等着分絕戶財罷了。臨終前秦鍾惦念着氣死的老父,智能兒的下落,眼見着家族基業已喪,身家性命不保。諸多牽掛萬千懺悔只留下一句:“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爲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爲是。”不明年少輕狂時父兄教誨不過是迂腐之言,身不由己任命運主宰時方知那諸多苦心。若是寶玉領受了秦鐘的這一番真意,《紅樓夢》大概也就不成爲紅樓夢。日後賈蘭走的道路就是這條求功名顯榮耀的道路。

劉姥姥便是另一條出路,作者對她其實頗爲偏愛,不僅讓她逛了大觀園,還特意安排她闖了怡紅院,睡了寶玉清潔、神聖的臥榻。她身上也凝結了農業社會的倫理的較高道德水準:人情味和樸素的正義感。正是這樣,日後賈巧姐才能勢敗家亡後在鄉村有個安身之所。

唯有時光不語,反正走着走着,賈府就成了他們;走着走着,他們又成了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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