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作者

莫言，原名管谟业，1955年生于山东高密。2012年10月11日，莫言因为其“以幻觉现实主义融合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首位获得该奖的中国籍作家。代表作有《红高粱家族》、《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

2011年8月，《蛙》获得第8届茅盾文学奖。

1.我的姑姑是一名妇产科医生

我的名字叫万足，乳名叫小跑。我是姑姑接生的，她叫万心，是一名乡村妇产科医生，说白了就是接生婆。她这一生，充满了传奇和悲剧色彩。据姑姑自己说，她亲手从娘胎里拽出来的娃有上万个。

2.她是生的希望，也是死的帮凶

1953年至1957年，国家繁荣发展，日子过好了，自然就想着传宗接代。那是姑姑的黄金时代，她就是活菩萨。1965年底，新中国的第一个计划生育高潮来了。此时姑姑已是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并兼任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姑姑开始狠抓计划生育，她从以前的万人迷变成了万人嫌。刚开始，姑姑把安全套发给乡里人，但这些安全套十有八九都没派上用场。后来姑姑又挨家挨户发放避孕药，但妇女们都不肯吃。于是，让无数好汉瞬间变怂的男子结扎手术来了。在那个不平凡的春天里，全公社共做了六百四十八例男扎手术，姑姑亲自操刀的有三百一十例。

3.孩子和前途只能保一个，我该如何抉择？

1979年，我结婚了。那时，我刚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回来，立了一个三等功，被提拔成正排职军官。两年后，我们的女儿燕燕出生。从卫生院出来时，姑姑说已经给我媳妇放了避孕环。两年后的一天，我的妻子王仁美怀了二胎。领导命令我：立即回去，坚决做掉！我疑惑的是，她不是一直戴着环吗？母亲跟我说，我老婆竟然找兽医把环取了出来。我一听生气坏了，部队有纪律，要是生了二胎，我就要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回家种地。为了多生一个孩子，就把一切都抛弃，这值得吗？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说和妻子激烈的反抗，让我思想有点动摇。很快，这件事就被姑姑知道了。姑姑拍着桌子骂我：“你太没出息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公社，连续三年没有一例超生的，难道你要给我们破例？”最终我还是没有拗过姑姑，或者说，为了前途，我决定放弃这个孩子。我下定决心要让妻子把这个孩子做掉。

4.是谁害死了我的妻子？

这天，我来到老丈人家中，希望能够说服他们。丈母娘端起一盆脏水对着我泼来，我夹着尾巴跑了。但姑姑率领计生队，开着拖拉机来到了门口。岳父家大门紧闭，姑姑扯着嗓子喊：“王仁美！你的事已经惊动了县委和军队，你是一个坏典型。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乖乖地跟我去卫生院做引产手术；另一条呢，就是你顽抗到底，我们用拖拉机，先把你娘家四邻的房子拉倒，然后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邻居家的一切损失，均由你爹负责。然后，你还是要做人流。”姑姑示意工作队开始干活，拉倒了门口的一棵老槐树。周围的人瞬时乱成一锅粥，一窝蜂地拥到岳父家大门前，拳打脚踢那门。大门终于开了，妻子走到姑姑面前说：“姑姑，我去做还不行吗？”进手术室前，妻子还回头望了我一眼，我鼻子一阵酸，心中空空荡荡。突然姑姑从手术室里跑出来，我看到姑姑白大褂上的鲜血，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撞开手术室的门，看见一块白布单子盖住了王仁美的身体和脸。

5.她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

姑姑的下一个猎物是王胆。陈鼻和王胆生下一个女儿陈耳，八年间隔期还没到，王胆又怀上了。当姑姑发现王胆的行踪时，胎儿已经八个月了。我的家乡盛产水蜜桃，乡民会把桃子装进竹篓，用竹筏运到桃林边上。这天，哥哥王肝和父亲王脚，像其他人一样撑着竹筏，但是他们的篓子里，装的不是桃子，而是王胆。姑姑识破了他们的“阴谋”，带着人开船追了上来。陈鼻也在筏中，喊叫着：“王胆，你快生啊！生出来就是一条性命啊！她们就不敢给咱捏死啊！”王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叫声。姑姑跳到竹筏上，用剪刀豁开王胆浸透鲜血的裤子。几分钟后，筏上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尽管姑姑的船载着王胆和新生婴儿拼命疾驶返航，但终究未能挽救王胆的生命。好在，这个早产的女娃陈眉，在姑姑的精心护理下，终于度过了危险期，活了下来。

6.蛙的叫声，让她毛骨悚然

王仁美死后，姑姑把她的助手小狮子介绍给我。我和小狮子婚后的日子平静如水，唯一的遗憾是，我和小狮子之间一直没有孩子。我们退休后搬回高密住。当时姑姑已经跟乡里捏泥人的郝大手结了婚。姑姑退休了，宣布退休的那天晚上，姑姑喝多了。回家的路上，走到了一片洼地里，蛤蟆、青蛙，呱呱地叫。那天晚上的蛙声，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姑姑想逃离蛙声的包围，她一边嚎叫一边奔跑，正好撞到郝大手，昏倒在他怀里。姑姑大病了一场，郝大手对姑姑照顾得无微不至。病好之后，姑姑嫁给了郝大手，晚年捏了许多小泥人，像一个女娲娘娘。至于我，回到高密后，也遇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想孩子想疯了的小狮子动了代孕的念头，她偷偷取了我的小蝌蚪，交给我表弟开的非法代孕机构。给我代孕的，竟然是在竹筏上出生的陈眉！过了六个月，一个小男婴如约送到我们手上。在孩子的满月酒上，陈眉突然出现了，她只想要回这个孩子。陈眉一把抢过孩子，夺门而出。神志不清的陈眉抱着孩子闯进了古装电视剧的拍摄现场，导演准备把我们赶出去，表弟却拉住导演，我隐约只听见他说赞助十万。然后，所有人都开始假戏真做。知县抱过孩子说：陈眉，小狮子，本官无法判断孩子归谁，只能让你们从本官手中抢，谁抢到就是谁的！陈眉和小狮子都扑上去，两人拉扯着孩子，孩子哭起来。陈眉一把将孩子抢到怀里。知县命令众衙役将陈眉拿下，将孩子夺回来，判给小狮子。当年开封府包大人即用此法判决：放手者为亲母！陈眉挣扎着、喊叫着，她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就像一个工具，被别人租用了一下，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