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老城“更新与保护”启动以来,引发全民关注。目前的情形,各参与方都在“比快”,政府决策执行快,群众响应拆迁快。

短短数月,新市街、南大街的基础设施改造接近尾声;南大街的立面改造效果图被“官宣”发布;有网友在贴吧发言,今天早上又看见刘锋市长在老城了……

实际上,不是各方“比快”,而是对于晋城老城来说,这一天,等的太久!

上一次记载的,政府主动修复“老城”的时间,是在公元1718年,距今整整300年。

1718年,是清康熙五十七年,其时晋城(古称泽州)的长官佟国珑,带领当时有觉悟的的“民营企业家”,用了一年时间,将老城的防御工事彻底翻新。

2018年,晋城这一次老城改造,所不同的,是完全“以人民为中心”。

涉及老城群众基本生活保障的“衣、食、住、行”,全方位提升进“新时代”。不仅只是改造水暖电等基础设施,还有老城各种新业态,步行街、东西两河、传统庙会、滨河公园、特色风情街,这些都将作为本次“更新与保护”的重点内容来打造。

而我更关心的,除了以上那些看得见的“形而下”的物质空间的再次“闪转腾挪”,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形而上”的精神层面的“涅槃重生”。

简单的说,如何来讲好过去的“老城故事”,创造性的转化为今天的晋城文化战略,从而延续城市千年文脉的晋城传奇?

(一)李唐王朝培植“特区晋城”

历史上晋城这座城市的设立,跟唐高祖李渊和唐太宗李世民这对父子有直接关系。

从地缘上,“河东自唐为帝里,依泽、潞为重”,晋城这块地,一直被李唐中央政府视为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冲。为应对来自北方少数民族的威胁,公元627年,李世民批准了两个城市的建设,一是边塞之地兰州,一是京畿外围晋城。

这两座城市,正是唐帝国为防范北方的突厥,所划定的两道防线上节点之地。事实上,早在李渊登基第二年,即以选定“晋城”作为长安“关防”,如若不是当时晋城也在各路军事力量争夺之中,何苦“泽州”从高都到阳城、沁水端氏之间进行“战略迂回”?

  • 泽州五次选址见《泽州彷徨》一文

李渊直接点名要设“晋城”,李世民则把晋城的城池,落位到了今天的老城空间。这,是李氏父子接力八年完成的晋城城市初始化进程。由此可知,晋城的这座城市的诞生,从一开始,他就是中央政权的高层决策,是自上而下的顶层设计。

《旧唐书》里记载的晋城,“户一万六百六十,口四万六千七百三十二”,是一个很微型“迷你”的小城市,准确的说,就是一座关防重镇

李家父子仿佛有预感似的,128年后安史之乱,晋城作为重要的京畿关防,洛阳屏障,在山上顶住了史朝义的叛军围攻,才使山下的郭子仪从容收复失地,“手提两京还天子”。

既是两任皇帝钦定的“特区”城市,晋城一出场就迎来“高潮”,就像《死了都要爱》那首歌,音乐一起上来就是整个歌曲的高潮部分,根本没有任何铺垫。晋城在李唐王朝加持下,就这样高调登场,这也是导致唐以后,晋城在宋、元、明、清、民国的时间轴上越来越趋于平淡的原因,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大唐帝国历经289年,其中一半的时间,一直给予晋城“高配”的待遇。何谓之“高配”,就是先给“贵”的,再说对的。何江涛先生对此有整理,晋城筑城后的第二年,中央政府就把第一个“贵”人派来晋城当刺史,他就是长孙皇后的族叔长孙顺德。

长孙顺德是唐朝的开国元勋,是在大唐开国大典能陪李渊登上朱雀门城楼上挥手的人。长孙顺德之后,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密王李元晓任泽州刺史,之后是韩王李元嘉,再之后是唐高宗李治的儿子李上金被封为“泽王”,唐睿宗李旦的长子宁王李成器,也被要求来晋城“锻炼锻炼”。

一大批国亲国戚,纡尊屈贵,扎堆来“晋城治理”,换算到现在,等于北京一大批部长来晋城当市长,这这这,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这也才体现大唐对晋城是“真爱”。

当然这些还不够,李渊李世民没能在晋城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这个愿望,由李隆基来实现。李隆基对晋城表示很熟,早在做皇帝之前,他就是“潞州别驾”,成为唐玄宗后,自然要衣锦好还乡。

清有康熙下江南,唐有玄宗上太行,都是大阵仗的事。晋城老城的千年街巷——“观巷”的由来,其实跟唐玄宗有很大的关系,观巷得名因唐玄宗开元年间建设有“天庆观”(宋改为元妙观)有关。唐玄宗大阵仗上太行,有没有在晋城歇歇脚,现存史书虽未明确记载,但合理推断还是有这种可能的。

皇上出行,身旁陪伴了一帮重臣名宦,其中就有那个写下“海上升明月,天涯若比邻”的张九龄,不知道他陪唐明皇吭哧吭哧的爬上羊肠坂,站在天井关的城头眺望晋城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除了李白、白居易、韩愈、李贺,不可考证的是否到过晋城,但他们的诗中的都明确透露出和晋城丝丝缕缕的联系:李白发过北上太行的140字微博,白居易的亲家皇甫曙在晋城当刺史,韩愈给晋城的好基友写过信,李贺去高平实地考察过古战场。

要说明确记载到过晋城的,就是唐代的大诗人陈子昂了。公元696年,35岁的陈子昂北上参加完契丹战役后,在返回洛阳途中经停晋城,在当地朋友的簇拥下,到城北的逍遥楼上,参加了晋城史上最著名的一次饭局——“泽州城北楼宴”。

当然这次吃饭没有烛光斧影,有的只是诗人的一腔忧愤之情,在吟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登幽州台后》,诗人在晋城再次诗兴大发,写下60字的《登泽州城北楼宴》一诗,相比短小精干的《登幽州台》,这次间隔不久的创作,更像是陈子昂一次完整的释放。

  • 平生倦游者,观化久无穷。复来登此国,临望与君同。坐见秦兵垒,遥闻赵将雄。武安君何在,长平事已空。且歌玄云曲,御酒舞薰风。勿使青衿子,嗟尔白头翁。——唐.陈子昂《登泽州城北楼宴》

据考证,晋城的“泽州城北楼”,大概位于今天的书院街北,古矿中学所在地。

大唐帝国最后一次给晋城“高配”的刺史是裴约,准确的说,此时大唐帝国已经结束13年了,裴约属于五代时后唐泽州的守将。

当时裴约的上司昭义军节度使李嗣昭已经战死了,李嗣昭的二儿子李继韬就将昭义军管辖的长治晋城献给后梁,这仗还打不打?裴约召集了晋城的百姓,一边哭一边说,我跟随李嗣昭将军二十多年,见其深明大义,爱护兵士,他死了还未埋葬,他的儿子就归降了后梁,我就是战死在晋城,也不能跟着他去这么做。晋城的百姓听了深受感动,要跟着裴将军一起守晋城。

后唐皇帝庄宗听说后,感叹并没亏待李继韬,也没特殊厚待裴约,而裴约却能如此“分逆顺邪”,就差人过去救裴约,原话是丢了晋城不可怕,而丢了裴约这样的人,才是最大的损失,“一州易得,约难得也”。

但是还是晚了一步,后唐的援军赶到的时候,晋城已经被后梁的军队攻破,裴约死于晋城保卫战之中,这一年是公元922年6月。

此后历代王朝,对裴约之忠义精神都有褒奖,宋朝时中央政府封裴约忠烈候,在晋城专门建有“旌忠庙”,以示旌表裴约这种舍身取义,保卫晋城的忠义价值观。

历史上的“旌忠庙”大致位于晋城下东关一带,景忠桥以东,今天已不复存在,倒是留在晋城一中的两块石碑还保存完好。

这是大唐帝国结束之后的晚唐,拼尽全力为晋城打进的最后一支“肾上腺素”。晋城人不应忘了裴约将军,他的忠义精神影响了千百年来晋城人的价值取向。“旌忠庙”,景忠桥,也为晋城老城留下一笔厚重的历史文化遗产。

(二)宋金时代锻造“特质晋城”

唐朝因着地缘战略布局,将晋城这座城市,从无到有,提上前所未有的政治高度。而宋金时期,同样因着战争,深刻影响了晋城的城市定位。

然,物极必反,两位大文人,通过“崇文”的城市治理和名人效应,纠偏了晋城的“尚武”之风,再一次塑造了晋城的城市特质。

晋城的城隍大神裴约死后,后晋、后汉、后周的地方政权轮流在此坐庄。

这一时期,宋太祖赵匡胤因为晋城,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确切的说,赵匡胤在晋城成功实现了“双赢”战略,双赢在赵匡胤这里,不是你好我也好,大家一起赢,而是我赢你两次。

第一次是在公元954年,28岁的赵匡胤随后周皇帝柴荣来到晋城,参加后周对北汉的巴公原之战。皇帝亲征,前方将士自然欢欣鼓舞,柴荣的“总统车队”被热情的将士们包围了,就在今天晋城文体宫的地方开始步行,又在今天凤台小区处上车,给晋城留下了“下辇”和“上辇”两个地名。

辇,古代用人拉的车,后来多指皇帝、皇后坐的车。所以泽州路上的“金辇大酒店”,一进门看到的那面墙雕作品,就是反映的这一历史事件。

但那时的赵匡胤只是挤在人群中的一名吃瓜群众而已,5年前他刚刚结束流浪生涯,参军到后周军队,成为一名低级小军官。

就在晋城的这次战斗中,赵匡胤挖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太祖本纪》载:“太祖麾同列驰马冲其锋,汉兵大溃。乘胜攻河东城,焚其门。左臂中流矢。”

赵匡胤为皇帝很玩命,冲杀在前面,后汉军大败,自己的左肩膀都中了一箭。这一切后周皇帝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从此赵匡胤的“升职记”开始了:

同年三月,赵匡胤越级提拔为殿前散员都虞候;同年十月,升任殿前都虞候,离皇帝又近了一步;又过了一年多,晋升为定国军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实权大增;又过了两年,赵匡胤升职为殿前都检点。

赵匡胤从晋城回去后,一路开挂,用7年时间成为执掌禁军的特级将领,紧接着陈桥兵变,成为宋朝的开国皇帝。从一个大头兵到最高统帅,这是赵匡胤在晋城赢的第一次。

第二次发生在公元960年,刚坐上皇帝位置没几天,晋城刺史李筠不服,联合北汉造反宋朝。晋城是赵匡胤的“龙兴之地”,宋太祖认为兹事体大,于是御驾亲征,重装上阵,开道碗子城,北上来KO李筠。

若失败了,北汉联军将顺势南下,襁褓中的宋朝将岌岌可危。

但历史又让赵匡胤赢了一把,南北局势战略节点上的晋城,被宋军攻破,李筠跳火自焚。同样在上辇和下辇,宋太祖在此设下上寨和下寨,成为攻打晋城城池的大本营,所以今天的泽州东路这一片,成为晋城城市的中轴线,风水俱佳,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晋城作为中国南北态势的重要节点,一直以来成为中原王朝与北方少数民族或割据政权争夺的军事关防,历史上发生在晋城的重大战斗曾达32次,其中超过53%发生在唐宋两朝。作为京畿重镇,晋城成为各路军事力量抢夺的重点城池。

一代理学大儒程颢(明道先生)任晋城县令时,晋城历史上的32场战争已经打了23场,晋城因军事而存在,晋城人因战争而受影响,长期以来,“尚武”之风最盛。

1065年,程颢来到晋城时,面对的晋城风俗是“质直尚义,武而少文”,没有文化怎有文明?一场改造晋城社会的“文化运动”开始了。

程颢改良晋城风气的方法,就是“一个中心两手硬”:以普及全民义务教育为中心,一手抓乡校建设,乡必有校,一口气修了七十二所;一手抓教育质量,选择优秀的好苗子,亲自教导。短短几年,培养了几百名儒生,临汾、太原的都慕名而来。

本地的晋城人,更被熏陶的“雅而不糜,重而不佻,矜廉守介”,如果那时评选全名文明城市,晋城可能当年申报,当年就被评选上了,何来今日十五年陪跑?

这么好的父母官,感恩的晋城人当然铭记,除了当今古矿附近的“程颢书院”,今日的晋城老城内还曾有专门纪念程颢的“明道祠”,大体位于今天文庙巷城区财政局办公楼位置。

“明道祠”是自建立的那一天起,就成为宋、金、元、明、清、民国,以及今天晋城人的信仰核心,历代均有修缮。

受程颢影响最大的一个晋城人,是程颢离任109年后诞生的李俊民。

李俊民,号鹤鸣老人,25岁就中了金代的全国状元,从小聪敏好学,特别对于程颢的理学研究很深,用元代郝经的话说“鹤鸣先生俊民得先生之传”。

进入国家公务员队伍,中了状元的李俊民,却亲手砸了这个“铁饭碗”,返回晋城,接过了程颢先生遗留的教鞭,办起了乡学。状元亲自当老师,一时间吸粉无数,晋城周边四地的学子们,蜂拥泽州,只为一睹偶像风采。

就连元世祖忽必烈,也星标关注了“鹤鸣堂”。忽必烈与李俊民的交往,可以概括为“三召两诏”:

1253年,77岁的鹤鸣老人李俊民,被皇家车队三次接走,接受忽必烈的“战略咨询”,但给官不要,强留不从,忽必烈只好嘱咐晋城的地方官,“一切所需,以时丰赡”,鹤鸣先生,国家“包养”了;“两诏”是忽必烈求贤不成,就在次年连着@了两次李俊民,要让鹤鸣老人为他推荐人才。

忽必烈真是李俊民的“铁粉”,对着大臣感叹,“朕求贤三十年,唯得窦汉卿和李俊民二人”,只是下面一脸黑线的臣僚们听到这话时,脸该往哪搁呢?忽必烈求教李俊民,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而是治国方略。

李俊民除了通晓理学,还精通《易经》,这是忽必烈“三召两诏”的直接原因。也可能正是因为精通易学,使得李俊民早早看透了世道的治乱衰荣,历代的兴亡绝续皆有定数,何必再去掺和呢?

金代灭亡后,鹤鸣老人的另一个铁粉,元代的晋城长官段直,将隐居的李俊民迎回晋城,在今天老城东来巷以北修筑了“鹤鸣堂”,供李俊民在此一边教学,一边康养,安度晚年。

  • 平客公众号根据清光绪《城坊图》绘制,线型有优化。点击可放大。

清光绪八年《凤台县志》中《城坊图》中,曾标明有“鹤老府”的位置,鹤老者,鹤鸣老人是也。彼时,李俊民已经去世了622年。今日之晋城老城,可否给李俊民一院落空间,迎回鹤鸣老人之魂魄乎?

清康熙年间,一代名相陈廷敬在为《泽州志》写就的序中,高度评价程颢“诚百世之师”。在为供奉程颢塑像的《体仁书院记》中,感慨程颢离开晋城629年了,晋城其社会“德化之盛,犹有存焉”。

可以说,程颢和李俊民,接力200年,重新陶铸了晋城的千年世风,温润了唐宋以来,晋城弥漫四散的杀伐之气,以崇文尚礼的城市新形象走进明清大历史,成为千年晋城抹不掉挥不去割不断冲不淡的城市特质。

(三)明清社会塑造“特色晋城”

公元1267年,元世祖忽必烈定都北京。从此之后,“河东”这个地名成为往事,“山西”开始登上舞台。河之东的晋城,也被定义在山之西。

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水势使人合,山势使人离。地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城市的形态和性情。晋城,迎来640年来最大之变局。

自公元627年筑城始,晋城一直是环首都防御战线上的战略重镇,无论距唐时西安洛阳,宋时距东京开封,都在京城协同警备区的势力范围。

京城北移,等于“天子守国门”。中央权力位移,晋城城市被动实现了转型:空间上原来是前线,现在变成了后方;功能上原来是关防,现在变成了物资供给。发展形态上,晋城从通畅的军事重镇进入闭塞的市井社会。

  • 从碗子城到天井关,再到晋城老城,古泽州是城防一体化格局。

在外部条件发生改变下,明清晋城,逐步形成了“两个平行”的城市格局:一是在防御上,转化了“1+1”布局;二是在产业上,形成了“1+N”矩阵。

“1+1”即“晋城老城”加“太行关”(即天井关,亦称雄定关),上文我们说到,李唐王朝最早因为帝国的防御战略,而选址晋城,作为长安外围防线上的关防重镇。与之相匹配,是同时选定太行关作为晋城的“僚机”,至于碗子城,他只是太行关的“伴侣”。

从山下到山上,由南向北,第一站就是碗子城,碗子城虽为弹丸之地,却是太行关的屏障和晋城的首个门户。第二站太行关,碗子城失,则太行关不保,太行关不保,则晋城老城危矣。这是他们三者之间城防一体的逻辑关系。

太行关海拨高度940米,基本位于晋城老城正南方向15公里处,晋城老城海拨高度710米,在清朗的天气下,站在太行关头,手搭凉棚,可遥望晋城城头。而太行关直线以南15公里的碗子城,海拨高度750米,向下俯望,山峦阻隔,不可见。

转入明清,国门北移,晋城城防一体的“1+1”,弱化了军事联系,而强化了经济税收的一体化连接。据《泽州府志》“公署”记载,“府同知署在拦车镇,雍正六年设”。雍正六年是晋城由州升府的年份,拦车镇即今天的拦车村,位于太行关和碗子城的中间。

晋城升级了,仅次于知府大人的晋城“二把手”同知,却被派往晋城之南的天井关外办公,这背后的原因,就在于税收。晋城作为城市,要想提供公共服务,不能没有公共税收。城内有东西南三门,负责城郊范围,城外的天井关管控过境客商,就这样,过去军事城防的“1+1”体系,转化为税收联防“1+1”。

“1+N”说的是明清晋城,形成了“晋城老城”加“九头十八匠”的城镇化产业体系布局。

晋城从金元之后转型成为军需供给之地,说到底,还是因为先天的煤铁资源。尤其在封建社会,在没有石油、天然气、核能、太阳能的年代,煤铁是当仁不让的资源之王。

据《泽州府志》记载,晋城“其输市中州(河南)者,惟铁与煤,日不绝于途”,跟现在老207国道上排队下河南的煤车没有两样。

有了煤铁资源做基础,晋城的“军需基地”才能成立,由此形成的产业链,对晋城的社会构成影响深远,自金元以后,晋城城郊逐渐形成“九头十八匠”的村镇格局。

何谓“九头十八匠”,流产至今的对联是:

冯吕苗郜夏马牛

孔申司孟谢武侯

横批:金江郝段。晋城人一看便知,这是围绕在晋城老城周边带“匠”字的村庄。其实老城周边的地名远非9个“头”和18个“匠”,留存到现在可查的,是54个带“头”的村庄,和23个带“匠”的村庄。9和18不过一个虚指而已。

“头”是来自元朝的“头项”制度,简单的说,元朝的统治者会把战斗中俘虏分封给部下,形成他们的私产,“头项”越多,代表得到的“人头”数量越多;而“匠”是元朝匠户制度的产物,是为军队或京城效力的匠人聚落。

“九头十八匠”,是金元以来,晋城作为后方军需基地的地名佐证,也是晋城社会进入市井形态,建立新型城镇化体系的标志。顺便说一句,“工匠精神”也在此萌芽。

我们可以想象,明清的晋城老城,是全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支持这个区域中心城市的,是周边“九头十八匠”村镇分工有序的产业矩阵,中心城区与城郊共同形成明清晋城“1+N”的特色格局。

晋城这两种极具特色的城镇格局,在明清历代诗文中都有体现。最值得注意的就是明代的于谦,1430年起,32岁的于谦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巡抚山西、河南,夏天住太原,冬天住开封,平时山上山下沿路巡视,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九年。

晋城,是于谦绕不过去的一站,也是于大人极喜欢的一座城市,翻遍《于谦集》,细数下来,他留给晋城的诗篇最多。在这些诗篇中,诗人描绘最多的地方,就是晋城的“1+1”。

写晋城老城,他专门写下《到泽州》。

  • 跃马天将暮,离山路转平。川萦太行驿,树绕泽州城。落日翻旗影,长风送鼓声。孤云在天际,回首若为情。——明.于谦《到泽州》

“太行驿”出现在历版的《泽州志》和《凤台县志》中,明版在城内东北,清版在城内西南,而诗中提到的“太行驿”位于今天人民广场的南侧,所以才有河流绕过的描述。城外是供传递公文的驿站,城内所标注的太行驿则是驿馆,是供来往官员歇脚住宿的地方。

“树绕泽州城”,则提示了晋城老城良好的生态,是明代的国家园林城市、森林城市。其实描写晋城的还有一句“云连怀庆郡,雾锁泽州城”,怀庆郡是山下的焦作,这句的角度显然是作者站在太行关头的所见了。

除了“泽州”,于谦的诗中还多次出现“太行关”“回车”“碗子城”“星轺驿”的关键词,这些都是反映晋城“1+1”特色城防体系的写照。尤其小小的碗子城,出现频率最多。高兴是他写“秋雨黄河水,春风碗子城”,失落时他吟“回车庙古丹青老,碗子城荒草木稀”。

要说平某人最喜欢的,还是他在拦车村写下的那句“十六年成一梦,后人谁为继新题”。

于谦何以灰心如此?读过他的传记就知道,这一年他正为太监王振所迫害。不过三年后,王振忽悠明英宗御驾亲征,遭受土木堡之变,才有于谦力挽狂澜,打赢北京保卫战,为大明王朝续命200年。

给于谦高度评价的,还有陈廷敬。

康熙45年,68岁的陈廷敬为《泽州志》作序的时候,感叹自有晋城以来,山川阅人,如邮庐传递书信,铁打的硬盘流水的兵,这一千年来能够让人记住的,仅蔺相如、程颢、郝经、于谦四人而已。(蔺相如和郝经,因未在晋城老城活动过,而留下痕迹,在此不提)

明清晋城“1+1”、“1+N”的城市管理和城镇布局,有效的带动了晋城区域的发展。

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生产力得到提高,经济实力大增的晋城,开始以砖筑城墙,第一次将城周廓定为九里三十步,以后的五百年均在此基础上完善。

明初晋城老城(含城郊行政区)人口为14.27万人,清朝中叶乾隆年间晋城老城人口为25万多人,清末的最后一年,人口为25.83万人。经济大发展,带动人口持续攀升。

晋城在明清形成的特色城镇体系,还孕育了“泽商”的诞生和发展。明朝末年沈思孝的写就的《晋录》里,感叹“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

这就是当时晋城留给中国社会的印象,当然跟今天的“煤老板”形象是截然不同的,“泽商”做的是物流,贸易,并多施行善举。1718年,晋城要启动“老城更新与保护”,十分之九的钱是晋城商人自发筹措的。

但即是如此,士农工商,商人在封建社会还是没有地位,这也是为啥在今天的老城,鲜有能发现“泽商”院落的原因,他们受益于晋城的特色城镇体系,也只能把豪华的院落群修在了城郊的村镇当中。

(四)民国动乱吞噬晋城繁华

1718年以后,晋城老城再没有大规模的修复。

有的只是局部的缝缝补补:1728年,重修了明伦堂、西斋房和东栏墙63丈;1733年,新修凤台县署和典史各署;1751年,修复泽州府城墙;1758年,修补城墙……

以后的以后,再也没找到“晋城老城改造”的历史记录,哪怕是局部。

因为,民国乱世来了。

民国年间,对晋城老城破坏的两个极品渣男,头号是祸害晋城5年的侵华日军,二号是祸害晋城3年的军阀孙殿英。

孙殿英的是个著名的“地下工作者”,1930年来晋城之前,因为缺乏军费粮饷,决定再革一次清王朝的命,于是先把慈禧的东陵炸开,又把乾隆皇帝的裕陵炸开。

这样的人到了晋城,晋城有好吗?历经千年的晋城老城,城边至今找不到一座唐墓,不知道是不是被孙殿英挖完了呢?反正唐代遗留的碧落寺被他洗劫一空。孙在晋城三年,把晋城翻了个底朝天是真的,传闻现文庙巷的原城区财政局办公楼所在地即是孙殿英的军部。

孙渣男之后,是侵华日军。侵华日军先后四次占领晋城老城,最久的一次,长达五年零三天。

日本鬼子对晋城老城的破坏,一是狂轰滥炸,二是拆墙烧房。

  • 日军侵华轰炸晋城老城图片。来源《景安斋》,下同。

每次侵占晋城前,日军都要派出飞机炸公路炸县城,飞个三五架就算了,最多的一次来了24架。南关的20余间房倒塌了,死了晋城百姓十几个;人和巷的文昌阁被炸了,躲在下面的12个人全死了;被改做获泽中学的府衙前院被炸了,10余间房瞬间成为一堆瓦砾。

进攻前是炸,进城来就是烧和拆。晋城老城有名的乌政馆、招贤馆、崇素馆都被烧毁了;为修城墙,筑炮楼,县衙,府衙,北城根的太和宫、玉皇庙、张公祠、高台寺、体仁书院,以及关帝庙、火神庙、观巷的文庙、文昌宫、藏经楼,西街的府城隍庙、县城隍庙,还有前后西街一大片民房,西仓巷的30多个院落等,全都给拆没了。

日本鬼子不仅消灭晋城老城的“肉身”,更要移走晋城老城的“灵魂”。日军第四次侵占晋城,把传承晋城文脉的东南角,夷为了一片平地。东南角上原来的文庙、吕祖庙、观庙、学署、明道祠、忠烈祠、孔教会,全都拆下来去堵了城墙的口子。

拆出来的平地,即今天观巷以东的大华商场一带,成为一个大操场,用来练兵和遥拜。遥拜的自然是东方的日本国,你们也有家乡啊?而此时的城墙,东一个豁口,西一个豁口,城壕里,不再是碧水荡漾,而是堆满了被日军枪杀的晋城老百姓,成为万人坑。

电影《无问西东》里,王力宏饰演的富家子弟沈光耀,求学于西南联大,后成为一名飞行员,不顾家人劝阻,毅然上了战场。激烈的空战过后,战机满身弹孔,而壮志未酬的王力宏,此时也受伤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飞机在翻转中坠落,此时的他看到了什么呢:

空中是漫天炮弹划过的痕迹,敌我双方的飞机在天空追逐开火,地面上是浓烟滚滚,奔散的人群,江面上游弋的军舰在开火,被击落的正在慢慢下沉……。战争期间,大好山河沦落如此地步。全国皆然。

1940年4月25日至1945年4月28日,对晋城老城来说,每一天都在疼痛,每一天都在挣扎,每一天都在痛苦的失去中煎熬。

一片废墟上的老城,慢慢自我疗伤和恢复。侵略者拆走了老城的骨架,折断了老城的文脉,人们还没来得及去回忆和沉思,新中国的列车轰隆隆来了。

解放后,晋城作为民国一个老晋城的底子,它残留的老城墙、老街巷、老寺庙、老字号,依然温润了几代晋城人的生活。

实际上,经明清社会形成的,晋城的特色“1+1”经贸交通体系和“1+N”城镇化布局,促进了晋城工商业的发展,使老城在民国年间成为了山西的“特等县”之一。

抗战爆发前夕的晋城,全县有大小商业2300多家,包括了盐业、典当业、钱庄、布业、粮油等40多个行业。

这40多个行业被当时“河南帮”、“河北帮”、“山东帮”、“太谷帮”,以及本地“地头蛇”五大帮派所把持。河南人经营土布、油业、药材等;河北把持着当铺;山东人因为有人在此做过知县,垄断着盐业;太谷人经营行货栈、棉布业;本地的东关马骏主导着老城内的商业。

马骏,是提到民国晋城时,不能不说的一个人物。

马骏1881年出生在晋城东关,祖上是宁夏回族,因贩卖骆驼来晋城开店而落户。山西大学毕业后,马骏公费留学英国牛津大学,学成后又游历日本,和阎锡山共同参加了孙中山的同盟会,所以才有后来马接受蒋介石的委托,去调停他和阎锡山的关系。

  • 日军进入晋城老城。

晋城老城沦陷后,日本人为“请”马骏出山维持秩序,竟以89岁的马母为人质,马母乃深明大义之人,宁受折磨,不松立场,最终含恨而死。有母如此,马骏焉能屈服日人?他捐出家产,拉起300余人的义勇队,跟日本鬼子干到底!

所以晋城东关,真可谓忠义精魂之地,前有晚唐裴约,在此誓死守城,近有马骏宁死不屈,保家卫国。巧合的是,祭祀裴约的东关旌忠庙那一代,后来就成了马骏故居所在,千年忠义,一脉相承,真乃晋城老城不散的真气也。

民国老晋城的底子,是维持1985年晋城撤县建市前的生存根本。解放后,晋城老城内陆续开通北大街、新市街,1964年第一次铺了柏油路;1960年起又陆续修建了人民电影院、百货大楼、县影剧院、泽州饭店、七一饭店;1978年,老城开始实现自来水化;1982年,在老城街道两旁种植杨树、法桐、泡桐等3263株。

晋城老城在废墟中得以踹息。

1985年,晋城由县建市,新城的建设拉开了轰轰烈烈的序幕,一干就是33年。

而老城,是愈发的衰败了。衰败到了不能叫“活着”,而只能是“没死”的状态。

(五)2018,晋城老城新生元年

2018年,今日晋城主政者,终于下定决心,启动了晋城老城的“更新与保护”。

从“形而下”的工程层面看,这是300年来,晋城老城又一次整体的更新改造;从“形而上”的精神层面说,这是泽州古城1391年来千年文脉的梳理集结。

每一片叶子都不是相同的,每一座城市都是独特的。

晋城老城,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文化自信

今天我们谈老城改造中的文化战略,有三个要点是不能忽略的:

一是在时间系列上,晋城老城是自627年开始,积淀了唐、宋、金(元)、明、清、民国六朝重要历史信息的一座城池。落到今天改造后的老城形态上,都应有所体现和展示。老城是六朝之和,不是一代之专,不应被定格在明清或者民国。

二是从区域协同上,晋城老城的历史文化遗产展示,要遵从老城千年发展的系统性,关联性。无论“1+1”,还是“1+N”,老城都是“带头大哥”,要与历史上形成的经济廊道和周边城镇群相结合,让“老城故事”体系化,共同实现转型。

三是从空间落位上,要寻找晋城老城千余年来,在更大时空范围内,他的价值至高点。并与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历史建筑去重叠,来定位现代老城的时空方位。比如,我们可以将城北楼与唐代的陈子昂折叠、明道祠与宋代的程颢折叠,来对这些历史建筑重点挖掘和修复。

无论如何,今日的晋城老城,历史的古泽州,已经远去了,而我们,要活向的是未来。

“讲好老城故事”的根本目的,就是着眼于老城千余年来留下的历史文化遗产,思考如何去创新性发展,又怎样创造性转化,来作用力到当下晋城的城市发展。

然后,把1391年来,积攒的这份“晋城传奇”,从我们手里,传递下去。

本文参考文献资料

1.明万历《泽州志》;2.清康熙《泽州志》;3.清雍正《泽州府志》;4.清乾隆《凤台县志》;5.《晋城县志》;6.《晋城历史文化丛书》;7.《旧唐书》;8.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9.吕思勉《中国通史》;10.《于谦集》;11.《新五代史》;12.《明实录》;13.《陈廷敬与皇城相府》等,部分数据来源于互联网公开资料,若有失误,敬请指正。

本文写作过程中与何江涛先生多次讨论,给予我很大帮助,在此表示感谢。在研究晋城老城历史过程中,曾与文化学者张建军、张广善、裴池善、孔伟、张建军(泽州一中)、王国瑞、李泽军先生等交流讨论,受益良多,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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