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城老城“更新與保護”啓動以來,引發全民關注。目前的情形,各參與方都在“比快”,政府決策執行快,羣衆響應拆遷快。

短短數月,新市街、南大街的基礎設施改造接近尾聲;南大街的立面改造效果圖被“官宣”發佈;有網友在貼吧發言,今天早上又看見劉鋒市長在老城了……

實際上,不是各方“比快”,而是對於晉城老城來說,這一天,等的太久!

上一次記載的,政府主動修復“老城”的時間,是在公元1718年,距今整整300年。

1718年,是清康熙五十七年,其時晉城(古稱澤州)的長官佟國瓏,帶領當時有覺悟的的“民營企業家”,用了一年時間,將老城的防禦工事徹底翻新。

2018年,晉城這一次老城改造,所不同的,是完全“以人民爲中心”。

涉及老城羣衆基本生活保障的“衣、食、住、行”,全方位提升進“新時代”。不僅只是改造水暖電等基礎設施,還有老城各種新業態,步行街、東西兩河、傳統廟會、濱河公園、特色風情街,這些都將作爲本次“更新與保護”的重點內容來打造。

而我更關心的,除了以上那些看得見的“形而下”的物質空間的再次“閃轉騰挪”,還有那些看不見的“形而上”的精神層面的“涅槃重生”。

簡單的說,如何來講好過去的“老城故事”,創造性的轉化爲今天的晉城文化戰略,從而延續城市千年文脈的晉城傳奇?

(一)李唐王朝培植“特區晉城”

歷史上晉城這座城市的設立,跟唐高祖李淵和唐太宗李世民這對父子有直接關係。

從地緣上,“河東自唐爲帝裏,依澤、潞爲重”,晉城這塊地,一直被李唐中央政府視爲極其重要的戰略要衝。爲應對來自北方少數民族的威脅,公元627年,李世民批准了兩個城市的建設,一是邊塞之地蘭州,一是京畿外圍晉城。

這兩座城市,正是唐帝國爲防範北方的突厥,所劃定的兩道防線上節點之地。事實上,早在李淵登基第二年,即以選定“晉城”作爲長安“關防”,如若不是當時晉城也在各路軍事力量爭奪之中,何苦“澤州”從高都到陽城、沁水端氏之間進行“戰略迂迴”?

  • 澤州五次選址見《澤州彷徨》一文

李淵直接點名要設“晉城”,李世民則把晉城的城池,落位到了今天的老城空間。這,是李氏父子接力八年完成的晉城城市初始化進程。由此可知,晉城的這座城市的誕生,從一開始,他就是中央政權的高層決策,是自上而下的頂層設計。

《舊唐書》裏記載的晉城,“戶一萬六百六十,口四萬六千七百三十二”,是一個很微型“迷你”的小城市,準確的說,就是一座關防重鎮

李家父子彷彿有預感似的,128年後安史之亂,晉城作爲重要的京畿關防,洛陽屏障,在山上頂住了史朝義的叛軍圍攻,才使山下的郭子儀從容收復失地,“手提兩京還天子”。

既是兩任皇帝欽定的“特區”城市,晉城一出場就迎來“高潮”,就像《死了都要愛》那首歌,音樂一起上來就是整個歌曲的高潮部分,根本沒有任何鋪墊。晉城在李唐王朝加持下,就這樣高調登場,這也是導致唐以後,晉城在宋、元、明、清、民國的時間軸上越來越趨於平淡的原因,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大唐帝國曆經289年,其中一半的時間,一直給予晉城“高配”的待遇。何謂之“高配”,就是先給“貴”的,再說對的。何江濤先生對此有整理,晉城築城後的第二年,中央政府就把第一個“貴”人派來晉城當刺史,他就是長孫皇后的族叔長孫順德。

長孫順德是唐朝的開國元勳,是在大唐開國大典能陪李淵登上朱雀門城樓上揮手的人。長孫順德之後,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密王李元曉任澤州刺史,之後是韓王李元嘉,再之後是唐高宗李治的兒子李上金被封爲“澤王”,唐睿宗李旦的長子寧王李成器,也被要求來晉城“鍛鍊鍛鍊”。

一大批國親國戚,紆尊屈貴,扎堆來“晉城治理”,換算到現在,等於北京一大批部長來晉城當市長,這這這,這畫面太美我不敢看。這也才體現大唐對晉城是“真愛”。

當然這些還不夠,李淵李世民沒能在晉城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這個願望,由李隆基來實現。李隆基對晉城表示很熟,早在做皇帝之前,他就是“潞州別駕”,成爲唐玄宗後,自然要衣錦好還鄉。

清有康熙下江南,唐有玄宗上太行,都是大陣仗的事。晉城老城的千年街巷——“觀巷”的由來,其實跟唐玄宗有很大的關係,觀巷得名因唐玄宗開元年間建設有“天慶觀”(宋改爲元妙觀)有關。唐玄宗大陣仗上太行,有沒有在晉城歇歇腳,現存史書雖未明確記載,但合理推斷還是有這種可能的。

皇上出行,身旁陪伴了一幫重臣名宦,其中就有那個寫下“海上升明月,天涯若比鄰”的張九齡,不知道他陪唐明皇吭哧吭哧的爬上羊腸坂,站在天井關的城頭眺望晉城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種心情。

除了李白、白居易、韓愈、李賀,不可考證的是否到過晉城,但他們的詩中的都明確透露出和晉城絲絲縷縷的聯繫:李白發過北上太行的140字微博,白居易的親家皇甫曙在晉城當刺史,韓愈給晉城的好基友寫過信,李賀去高平實地考察過古戰場。

要說明確記載到過晉城的,就是唐代的大詩人陳子昂了。公元696年,35歲的陳子昂北上參加完契丹戰役後,在返回洛陽途中經停晉城,在當地朋友的簇擁下,到城北的逍遙樓上,參加了晉城史上最著名的一次飯局——“澤州城北樓宴”。

當然這次喫飯沒有燭光斧影,有的只是詩人的一腔憂憤之情,在吟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登幽州臺後》,詩人在晉城再次詩興大發,寫下60字的《登澤州城北樓宴》一詩,相比短小精幹的《登幽州臺》,這次間隔不久的創作,更像是陳子昂一次完整的釋放。

  • 平生倦遊者,觀化久無窮。復來登此國,臨望與君同。坐見秦兵壘,遙聞趙將雄。武安君何在,長平事已空。且歌玄雲曲,御酒舞薰風。勿使青衿子,嗟爾白頭翁。——唐.陳子昂《登澤州城北樓宴》

據考證,晉城的“澤州城北樓”,大概位於今天的書院街北,古礦中學所在地。

大唐帝國最後一次給晉城“高配”的刺史是裴約,準確的說,此時大唐帝國已經結束13年了,裴約屬於五代時後唐澤州的守將。

當時裴約的上司昭義軍節度使李嗣昭已經戰死了,李嗣昭的二兒子李繼韜就將昭義軍管轄的長治晉城獻給後梁,這仗還打不打?裴約召集了晉城的百姓,一邊哭一邊說,我跟隨李嗣昭將軍二十多年,見其深明大義,愛護兵士,他死了還未埋葬,他的兒子就歸降了後梁,我就是戰死在晉城,也不能跟着他去這麼做。晉城的百姓聽了深受感動,要跟着裴將軍一起守晉城。

後唐皇帝莊宗聽說後,感嘆並沒虧待李繼韜,也沒特殊厚待裴約,而裴約卻能如此“分逆順邪”,就差人過去救裴約,原話是丟了晉城不可怕,而丟了裴約這樣的人,纔是最大的損失,“一州易得,約難得也”。

但是還是晚了一步,後唐的援軍趕到的時候,晉城已經被後梁的軍隊攻破,裴約死於晉城保衛戰之中,這一年是公元922年6月。

此後歷代王朝,對裴約之忠義精神都有褒獎,宋朝時中央政府封裴約忠烈候,在晉城專門建有“旌忠廟”,以示旌表裴約這種捨身取義,保衛晉城的忠義價值觀。

歷史上的“旌忠廟”大致位於晉城下東關一帶,景忠橋以東,今天已不復存在,倒是留在晉城一中的兩塊石碑還保存完好。

這是大唐帝國結束之後的晚唐,拼盡全力爲晉城打進的最後一支“腎上腺素”。晉城人不應忘了裴約將軍,他的忠義精神影響了千百年來晉城人的價值取向。“旌忠廟”,景忠橋,也爲晉城老城留下一筆厚重的歷史文化遺產。

(二)宋金時代鍛造“特質晉城”

唐朝因着地緣戰略佈局,將晉城這座城市,從無到有,提上前所未有的政治高度。而宋金時期,同樣因着戰爭,深刻影響了晉城的城市定位。

然,物極必反,兩位大文人,通過“崇文”的城市治理和名人效應,糾偏了晉城的“尚武”之風,再一次塑造了晉城的城市特質。

晉城的城隍大神裴約死後,後晉、後漢、後周的地方政權輪流在此坐莊。

這一時期,宋太祖趙匡胤因爲晉城,從此走上人生巔峯。確切的說,趙匡胤在晉城成功實現了“雙贏”戰略,雙贏在趙匡胤這裏,不是你好我也好,大家一起贏,而是我贏你兩次。

第一次是在公元954年,28歲的趙匡胤隨後周皇帝柴榮來到晉城,參加後周對北漢的巴公原之戰。皇帝親征,前方將士自然歡欣鼓舞,柴榮的“總統車隊”被熱情的將士們包圍了,就在今天晉城文體宮的地方開始步行,又在今天鳳台小區處上車,給晉城留下了“下輦”和“上輦”兩個地名。

輦,古代用人拉的車,後來多指皇帝、皇后坐的車。所以澤州路上的“金輦大酒店”,一進門看到的那面牆雕作品,就是反映的這一歷史事件。

但那時的趙匡胤只是擠在人羣中的一名喫瓜羣衆而已,5年前他剛剛結束流浪生涯,參軍到後周軍隊,成爲一名低級小軍官。

就在晉城的這次戰鬥中,趙匡胤挖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太祖本紀》載:“太祖麾同列馳馬衝其鋒,漢兵大潰。乘勝攻河東城,焚其門。左臂中流矢。”

趙匡胤爲皇帝很玩命,衝殺在前面,後漢軍大敗,自己的左肩膀都中了一箭。這一切後周皇帝看在了眼裏,記在了心裏,從此趙匡胤的“升職記”開始了:

同年三月,趙匡胤越級提拔爲殿前散員都虞候;同年十月,升任殿前都虞候,離皇帝又近了一步;又過了一年多,晉升爲定國軍節度使兼殿前都指揮使,實權大增;又過了兩年,趙匡胤升職爲殿前都檢點。

趙匡胤從晉城回去後,一路開掛,用7年時間成爲執掌禁軍的特級將領,緊接着陳橋兵變,成爲宋朝的開國皇帝。從一個大頭兵到最高統帥,這是趙匡胤在晉城贏的第一次。

第二次發生在公元960年,剛坐上皇帝位置沒幾天,晉城刺史李筠不服,聯合北漢造反宋朝。晉城是趙匡胤的“龍興之地”,宋太祖認爲茲事體大,於是御駕親征,重裝上陣,開道碗子城,北上來KO李筠。

若失敗了,北漢聯軍將順勢南下,襁褓中的宋朝將岌岌可危。

但歷史又讓趙匡胤贏了一把,南北局勢戰略節點上的晉城,被宋軍攻破,李筠跳火自焚。同樣在上輦和下輦,宋太祖在此設下上寨和下寨,成爲攻打晉城城池的大本營,所以今天的澤州東路這一片,成爲晉城城市的中軸線,風水俱佳,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晉城作爲中國南北態勢的重要節點,一直以來成爲中原王朝與北方少數民族或割據政權爭奪的軍事關防,歷史上發生在晉城的重大戰鬥曾達32次,其中超過53%發生在唐宋兩朝。作爲京畿重鎮,晉城成爲各路軍事力量搶奪的重點城池。

一代理學大儒程顥(明道先生)任晉城縣令時,晉城歷史上的32場戰爭已經打了23場,晉城因軍事而存在,晉城人因戰爭而受影響,長期以來,“尚武”之風最盛。

1065年,程顥來到晉城時,面對的晉城風俗是“質直尚義,武而少文”,沒有文化怎有文明?一場改造晉城社會的“文化運動”開始了。

程顥改良晉城風氣的方法,就是“一箇中心兩手硬”:以普及全民義務教育爲中心,一手抓鄉校建設,鄉必有校,一口氣修了七十二所;一手抓教育質量,選擇優秀的好苗子,親自教導。短短几年,培養了幾百名儒生,臨汾、太原的都慕名而來。

本地的晉城人,更被薰陶的“雅而不糜,重而不佻,矜廉守介”,如果那時評選全名文明城市,晉城可能當年申報,當年就被評選上了,何來今日十五年陪跑?

這麼好的父母官,感恩的晉城人當然銘記,除了當今古礦附近的“程顥書院”,今日的晉城老城內還曾有專門紀念程顥的“明道祠”,大體位於今天文廟巷城區財政局辦公樓位置。

“明道祠”是自建立的那一天起,就成爲宋、金、元、明、清、民國,以及今天晉城人的信仰核心,歷代均有修繕。

受程顥影響最大的一個晉城人,是程顥離任109年後誕生的李俊民。

李俊民,號鶴鳴老人,25歲就中了金代的全國狀元,從小聰敏好學,特別對於程顥的理學研究很深,用元代郝經的話說“鶴鳴先生俊民得先生之傳”。

進入國家公務員隊伍,中了狀元的李俊民,卻親手砸了這個“鐵飯碗”,返回晉城,接過了程顥先生遺留的教鞭,辦起了鄉學。狀元親自當老師,一時間吸粉無數,晉城周邊四地的學子們,蜂擁澤州,只爲一睹偶像風采。

就連元世祖忽必烈,也星標關注了“鶴鳴堂”。忽必烈與李俊民的交往,可以概括爲“三召兩詔”:

1253年,77歲的鶴鳴老人李俊民,被皇家車隊三次接走,接受忽必烈的“戰略諮詢”,但給官不要,強留不從,忽必烈只好囑咐晉城的地方官,“一切所需,以時豐贍”,鶴鳴先生,國家“包養”了;“兩詔”是忽必烈求賢不成,就在次年連着@了兩次李俊民,要讓鶴鳴老人爲他推薦人才。

忽必烈真是李俊民的“鐵粉”,對着大臣感嘆,“朕求賢三十年,唯得竇漢卿和李俊民二人”,只是下面一臉黑線的臣僚們聽到這話時,臉該往哪擱呢?忽必烈求教李俊民,不是因爲他是一個文學愛好者,而是治國方略。

李俊民除了通曉理學,還精通《易經》,這是忽必烈“三召兩詔”的直接原因。也可能正是因爲精通易學,使得李俊民早早看透了世道的治亂衰榮,歷代的興亡絕續皆有定數,何必再去摻和呢?

金代滅亡後,鶴鳴老人的另一個鐵粉,元代的晉城長官段直,將隱居的李俊民迎回晉城,在今天老城東來巷以北修築了“鶴鳴堂”,供李俊民在此一邊教學,一邊康養,安度晚年。

  • 平客公衆號根據清光緒《城坊圖》繪製,線型有優化。點擊可放大。

清光緒八年《鳳臺縣志》中《城坊圖》中,曾標明有“鶴老府”的位置,鶴老者,鶴鳴老人是也。彼時,李俊民已經去世了622年。今日之晉城老城,可否給李俊民一院落空間,迎回鶴鳴老人之魂魄乎?

清康熙年間,一代名相陳廷敬在爲《澤州志》寫就的序中,高度評價程顥“誠百世之師”。在爲供奉程顥塑像的《體仁書院記》中,感慨程顥離開晉城629年了,晉城其社會“德化之盛,猶有存焉”。

可以說,程顥和李俊民,接力200年,重新陶鑄了晉城的千年世風,溫潤了唐宋以來,晉城瀰漫四散的殺伐之氣,以崇文尚禮的城市新形象走進明清大歷史,成爲千年晉城抹不掉揮不去割不斷衝不淡的城市特質。

(三)明清社會塑造“特色晉城”

公元1267年,元世祖忽必烈定都北京。從此之後,“河東”這個地名成爲往事,“山西”開始登上舞臺。河之東的晉城,也被定義在山之西。

水性使人通,山性使人塞;水勢使人合,山勢使人離。地理,在很大程度上,決定着城市的形態和性情。晉城,迎來640年來最大之變局。

自公元627年築城始,晉城一直是環首都防禦戰線上的戰略重鎮,無論距唐時西安洛陽,宋時距東京開封,都在京城協同警備區的勢力範圍。

京城北移,等於“天子守國門”。中央權力位移,晉城城市被動實現了轉型:空間上原來是前線,現在變成了後方;功能上原來是關防,現在變成了物資供給。發展形態上,晉城從通暢的軍事重鎮進入閉塞的市井社會。

  • 從碗子城到天井關,再到晉城老城,古澤州是城防一體化格局。

在外部條件發生改變下,明清晉城,逐步形成了“兩個平行”的城市格局:一是在防禦上,轉化了“1+1”佈局;二是在產業上,形成了“1+N”矩陣。

“1+1”即“晉城老城”加“太行關”(即天井關,亦稱雄定關),上文我們說到,李唐王朝最早因爲帝國的防禦戰略,而選址晉城,作爲長安外圍防線上的關防重鎮。與之相匹配,是同時選定太行關作爲晉城的“僚機”,至於碗子城,他只是太行關的“伴侶”。

從山下到山上,由南向北,第一站就是碗子城,碗子城雖爲彈丸之地,卻是太行關的屏障和晉城的首個門戶。第二站太行關,碗子城失,則太行關不保,太行關不保,則晉城老城危矣。這是他們三者之間城防一體的邏輯關係。

太行關海撥高度940米,基本位於晉城老城正南方向15公里處,晉城老城海撥高度710米,在清朗的天氣下,站在太行關頭,手搭涼棚,可遙望晉城城頭。而太行關直線以南15公里的碗子城,海撥高度750米,向下俯望,山巒阻隔,不可見。

轉入明清,國門北移,晉城城防一體的“1+1”,弱化了軍事聯繫,而強化了經濟稅收的一體化連接。據《澤州府志》“公署”記載,“府同知署在攔車鎮,雍正六年設”。雍正六年是晉城由州升府的年份,攔車鎮即今天的攔車村,位於太行關和碗子城的中間。

晉城升級了,僅次於知府大人的晉城“二把手”同知,卻被派往晉城之南的天井關外辦公,這背後的原因,就在於稅收。晉城作爲城市,要想提供公共服務,不能沒有公共稅收。城內有東西南三門,負責城郊範圍,城外的天井關管控過境客商,就這樣,過去軍事城防的“1+1”體系,轉化爲稅收聯防“1+1”。

“1+N”說的是明清晉城,形成了“晉城老城”加“九頭十八匠”的城鎮化產業體系佈局。

晉城從金元之後轉型成爲軍需供給之地,說到底,還是因爲先天的煤鐵資源。尤其在封建社會,在沒有石油、天然氣、核能、太陽能的年代,煤鐵是當仁不讓的資源之王。

據《澤州府志》記載,晉城“其輸市中州(河南)者,惟鐵與煤,日不絕於途”,跟現在老207國道上排隊下河南的煤車沒有兩樣。

有了煤鐵資源做基礎,晉城的“軍需基地”才能成立,由此形成的產業鏈,對晉城的社會構成影響深遠,自金元以後,晉城城郊逐漸形成“九頭十八匠”的村鎮格局。

何謂“九頭十八匠”,流產至今的對聯是:

馮呂苗郜夏馬牛

孔申司孟謝武侯

橫批:金江郝段。晉城人一看便知,這是圍繞在晉城老城周邊帶“匠”字的村莊。其實老城周邊的地名遠非9個“頭”和18個“匠”,留存到現在可查的,是54個帶“頭”的村莊,和23個帶“匠”的村莊。9和18不過一個虛指而已。

“頭”是來自元朝的“頭項”制度,簡單的說,元朝的統治者會把戰鬥中俘虜分封給部下,形成他們的私產,“頭項”越多,代表得到的“人頭”數量越多;而“匠”是元朝匠戶制度的產物,是爲軍隊或京城效力的匠人聚落。

“九頭十八匠”,是金元以來,晉城作爲後方軍需基地的地名佐證,也是晉城社會進入市井形態,建立新型城鎮化體系的標誌。順便說一句,“工匠精神”也在此萌芽。

我們可以想象,明清的晉城老城,是全域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支持這個區域中心城市的,是周邊“九頭十八匠”村鎮分工有序的產業矩陣,中心城區與城郊共同形成明清晉城“1+N”的特色格局。

晉城這兩種極具特色的城鎮格局,在明清歷代詩文中都有體現。最值得注意的就是明代的于謙,1430年起,32歲的于謙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巡撫山西、河南,夏天住太原,冬天住開封,平時山上山下沿路巡視,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九年。

晉城,是于謙繞不過去的一站,也是於大人極喜歡的一座城市,翻遍《于謙集》,細數下來,他留給晉城的詩篇最多。在這些詩篇中,詩人描繪最多的地方,就是晉城的“1+1”。

寫晉城老城,他專門寫下《到澤州》。

  • 躍馬天將暮,離山路轉平。川縈太行驛,樹繞澤州城。落日翻旗影,長風送鼓聲。孤雲在天際,回首若爲情。——明.于謙《到澤州》

“太行驛”出現在歷版的《澤州志》和《鳳臺縣志》中,明版在城內東北,清版在城內西南,而詩中提到的“太行驛”位於今天人民廣場的南側,所以纔有河流繞過的描述。城外是供傳遞公文的驛站,城內所標註的太行驛則是驛館,是供來往官員歇腳住宿的地方。

“樹繞澤州城”,則提示了晉城老城良好的生態,是明代的國家園林城市、森林城市。其實描寫晉城的還有一句“雲連懷慶郡,霧鎖澤州城”,懷慶郡是山下的焦作,這句的角度顯然是作者站在太行關頭的所見了。

除了“澤州”,于謙的詩中還多次出現“太行關”“回車”“碗子城”“星軺驛”的關鍵詞,這些都是反映晉城“1+1”特色城防體系的寫照。尤其小小的碗子城,出現頻率最多。高興是他寫“秋雨黃河水,春風碗子城”,失落時他吟“回車廟古丹青老,碗子城荒草木稀”。

要說平某人最喜歡的,還是他在攔車村寫下的那句“十六年成一夢,後人誰爲繼新題”。

于謙何以灰心如此?讀過他的傳記就知道,這一年他正爲太監王振所迫害。不過三年後,王振忽悠明英宗御駕親征,遭受土木堡之變,纔有于謙力挽狂瀾,打贏北京保衛戰,爲大明王朝續命200年。

給於謙高度評價的,還有陳廷敬。

康熙45年,68歲的陳廷敬爲《澤州志》作序的時候,感嘆自有晉城以來,山川閱人,如郵廬傳遞書信,鐵打的硬盤流水的兵,這一千年來能夠讓人記住的,僅藺相如、程顥、郝經、于謙四人而已。(藺相如和郝經,因未在晉城老城活動過,而留下痕跡,在此不提)

明清晉城“1+1”、“1+N”的城市管理和城鎮佈局,有效的帶動了晉城區域的發展。

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生產力得到提高,經濟實力大增的晉城,開始以磚築城牆,第一次將城周廓定爲九里三十步,以後的五百年均在此基礎上完善。

明初晉城老城(含城郊行政區)人口爲14.27萬人,清朝中葉乾隆年間晉城老城人口爲25萬多人,清末的最後一年,人口爲25.83萬人。經濟大發展,帶動人口持續攀升。

晉城在明清形成的特色城鎮體系,還孕育了“澤商”的誕生和發展。明朝末年沈思孝的寫就的《晉錄》裏,感嘆“平陽、澤、潞,豪商大賈甲天下,非數十萬不稱富”。

這就是當時晉城留給中國社會的印象,當然跟今天的“煤老闆”形象是截然不同的,“澤商”做的是物流,貿易,並多施行善舉。1718年,晉城要啓動“老城更新與保護”,十分之九的錢是晉城商人自發籌措的。

但即是如此,士農工商,商人在封建社會還是沒有地位,這也是爲啥在今天的老城,鮮有能發現“澤商”院落的原因,他們受益於晉城的特色城鎮體系,也只能把豪華的院落羣修在了城郊的村鎮當中。

(四)民國動亂吞噬晉城繁華

1718年以後,晉城老城再沒有大規模的修復。

有的只是局部的縫縫補補:1728年,重修了明倫堂、西齋房和東欄牆63丈;1733年,新修鳳臺縣署和典史各署;1751年,修復澤州府城牆;1758年,修補城牆……

以後的以後,再也沒找到“晉城老城改造”的歷史記錄,哪怕是局部。

因爲,民國亂世來了。

民國年間,對晉城老城破壞的兩個極品渣男,頭號是禍害晉城5年的侵華日軍,二號是禍害晉城3年的軍閥孫殿英。

孫殿英的是個著名的“地下工作者”,1930年來晉城之前,因爲缺乏軍費糧餉,決定再革一次清王朝的命,於是先把慈禧的東陵炸開,又把乾隆皇帝的裕陵炸開。

這樣的人到了晉城,晉城有好嗎?歷經千年的晉城老城,城邊至今找不到一座唐墓,不知道是不是被孫殿英挖完了呢?反正唐代遺留的碧落寺被他洗劫一空。孫在晉城三年,把晉城翻了個底朝天是真的,傳聞現文廟巷的原城區財政局辦公樓所在地即是孫殿英的軍部。

孫渣男之後,是侵華日軍。侵華日軍先後四次佔領晉城老城,最久的一次,長達五年零三天。

日本鬼子對晉城老城的破壞,一是狂轟濫炸,二是拆牆燒房。

  • 日軍侵華轟炸晉城老城圖片。來源《景安齋》,下同。

每次侵佔晉城前,日軍都要派出飛機炸公路炸縣城,飛個三五架就算了,最多的一次來了24架。南關的20餘間房倒塌了,死了晉城百姓十幾個;人和巷的文昌閣被炸了,躲在下面的12個人全死了;被改做獲澤中學的府衙前院被炸了,10餘間房瞬間成爲一堆瓦礫。

進攻前是炸,進城來就是燒和拆。晉城老城有名的烏政館、招賢館、崇素館都被燒燬了;爲修城牆,築炮樓,縣衙,府衙,北城根的太和宮、玉皇廟、張公祠、高臺寺、體仁書院,以及關帝廟、火神廟、觀巷的文廟、文昌宮、藏經樓,西街的府城隍廟、縣城隍廟,還有前後西街一大片民房,西倉巷的30多個院落等,全都給拆沒了。

日本鬼子不僅消滅晉城老城的“肉身”,更要移走晉城老城的“靈魂”。日軍第四次侵佔晉城,把傳承晉城文脈的東南角,夷爲了一片平地。東南角上原來的文廟、呂祖廟、觀廟、學署、明道祠、忠烈祠、孔教會,全都拆下來去堵了城牆的口子。

拆出來的平地,即今天觀巷以東的大華商場一帶,成爲一個大操場,用來練兵和遙拜。遙拜的自然是東方的日本國,你們也有家鄉啊?而此時的城牆,東一個豁口,西一個豁口,城壕裏,不再是碧水盪漾,而是堆滿了被日軍槍殺的晉城老百姓,成爲萬人坑。

電影《無問西東》裏,王力宏飾演的富家子弟沈光耀,求學於西南聯大,後成爲一名飛行員,不顧家人勸阻,毅然上了戰場。激烈的空戰過後,戰機滿身彈孔,而壯志未酬的王力宏,此時也受傷捱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飛機在翻轉中墜落,此時的他看到了什麼呢:

空中是漫天炮彈劃過的痕跡,敵我雙方的飛機在天空追逐開火,地面上是濃煙滾滾,奔散的人羣,江面上遊弋的軍艦在開火,被擊落的正在慢慢下沉……。戰爭期間,大好山河淪落如此地步。全國皆然。

1940年4月25日至1945年4月28日,對晉城老城來說,每一天都在疼痛,每一天都在掙扎,每一天都在痛苦的失去中煎熬。

一片廢墟上的老城,慢慢自我療傷和恢復。侵略者拆走了老城的骨架,折斷了老城的文脈,人們還沒來得及去回憶和沉思,新中國的列車轟隆隆來了。

解放後,晉城作爲民國一個老晉城的底子,它殘留的老城牆、老街巷、老寺廟、老字號,依然溫潤了幾代晉城人的生活。

實際上,經明清社會形成的,晉城的特色“1+1”經貿交通體系和“1+N”城鎮化佈局,促進了晉城工商業的發展,使老城在民國年間成爲了山西的“特等縣”之一。

抗戰爆發前夕的晉城,全縣有大小商業2300多家,包括了鹽業、典當業、錢莊、布業、糧油等40多個行業。

這40多個行業被當時“河南幫”、“河北幫”、“山東幫”、“太谷幫”,以及本地“地頭蛇”五大幫派所把持。河南人經營土布、油業、藥材等;河北把持着當鋪;山東人因爲有人在此做過知縣,壟斷着鹽業;太谷人經營行貨棧、棉布業;本地的東關馬駿主導着老城內的商業。

馬駿,是提到民國晉城時,不能不說的一個人物。

馬駿1881年出生在晉城東關,祖上是寧夏回族,因販賣駱駝來晉城開店而落戶。山西大學畢業後,馬駿公費留學英國牛津大學,學成後又遊歷日本,和閻錫山共同參加了孫中山的同盟會,所以纔有後來馬接受蔣介石的委託,去調停他和閻錫山的關係。

  • 日軍進入晉城老城。

晉城老城淪陷後,日本人爲“請”馬駿出山維持秩序,竟以89歲的馬母爲人質,馬母乃深明大義之人,寧受折磨,不松立場,最終含恨而死。有母如此,馬駿焉能屈服日人?他捐出家產,拉起300餘人的義勇隊,跟日本鬼子幹到底!

所以晉城東關,真可謂忠義精魂之地,前有晚唐裴約,在此誓死守城,近有馬駿寧死不屈,保家衛國。巧合的是,祭祀裴約的東關旌忠廟那一代,後來就成了馬駿故居所在,千年忠義,一脈相承,真乃晉城老城不散的真氣也。

民國老晉城的底子,是維持1985年晉城撤縣建市前的生存根本。解放後,晉城老城內陸續開通北大街、新市街,1964年第一次鋪了柏油路;1960年起又陸續修建了人民電影院、百貨大樓、縣影劇院、澤州飯店、七一飯店;1978年,老城開始實現自來水化;1982年,在老城街道兩旁種植楊樹、法桐、泡桐等3263株。

晉城老城在廢墟中得以踹息。

1985年,晉城由縣建市,新城的建設拉開了轟轟烈烈的序幕,一干就是33年。

而老城,是愈發的衰敗了。衰敗到了不能叫“活着”,而只能是“沒死”的狀態。

(五)2018,晉城老城新生元年

2018年,今日晉城主政者,終於下定決心,啓動了晉城老城的“更新與保護”。

從“形而下”的工程層面看,這是300年來,晉城老城又一次整體的更新改造;從“形而上”的精神層面說,這是澤州古城1391年來千年文脈的梳理集結。

每一片葉子都不是相同的,每一座城市都是獨特的。

晉城老城,應該找到屬於自己的文化自信

今天我們談老城改造中的文化戰略,有三個要點是不能忽略的:

一是在時間系列上,晉城老城是自627年開始,積澱了唐、宋、金(元)、明、清、民國六朝重要歷史信息的一座城池。落到今天改造後的老城形態上,都應有所體現和展示。老城是六朝之和,不是一代之專,不應被定格在明清或者民國。

二是從區域協同上,晉城老城的歷史文化遺產展示,要遵從老城千年發展的系統性,關聯性。無論“1+1”,還是“1+N”,老城都是“帶頭大哥”,要與歷史上形成的經濟廊道和周邊城鎮羣相結合,讓“老城故事”體系化,共同實現轉型。

三是從空間落位上,要尋找晉城老城千餘年來,在更大時空範圍內,他的價值至高點。並與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歷史建築去重疊,來定位現代老城的時空方位。比如,我們可以將城北樓與唐代的陳子昂摺疊、明道祠與宋代的程顥摺疊,來對這些歷史建築重點挖掘和修復。

無論如何,今日的晉城老城,歷史的古澤州,已經遠去了,而我們,要活向的是未來。

“講好老城故事”的根本目的,就是着眼於老城千餘年來留下的歷史文化遺產,思考如何去創新性發展,又怎樣創造性轉化,來作用力到當下晉城的城市發展。

然後,把1391年來,積攢的這份“晉城傳奇”,從我們手裏,傳遞下去。

本文參考文獻資料

1.明萬曆《澤州志》;2.清康熙《澤州志》;3.清雍正《澤州府志》;4.清乾隆《鳳臺縣志》;5.《晉城縣誌》;6.《晉城歷史文化叢書》;7.《舊唐書》;8.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9.呂思勉《中國通史》;10.《于謙集》;11.《新五代史》;12.《明實錄》;13.《陳廷敬與皇城相府》等,部分數據來源於互聯網公開資料,若有失誤,敬請指正。

本文寫作過程中與何江濤先生多次討論,給予我很大幫助,在此表示感謝。在研究晉城老城歷史過程中,曾與文化學者張建軍、張廣善、裴池善、孔偉、張建軍(澤州一中)、王國瑞、李澤軍先生等交流討論,受益良多,在此一併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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