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犯》(The Young Offenders)的两位主角——15岁的Conor(亚历克斯·墨菲饰)和Jock(克里斯·瓦利饰),出生在“凯尔特之虎”崛起的年代,然而年未满18岁。“凯尔特虎”已经历由盛转衰的剧变。

两位单词也经常念不对的麻烦制造者未必知道爱尔兰的铁血过去,但他们继承了祖先耻辱的称号“Knacker”。1845年开始的“马铃薯饥荒”迫使100多万爱尔兰人在欧洲流浪,这群离散的爱尔兰人成为与吉普赛人、犹太人一样的欧洲弱势群体,至今银幕上还流行操爱尔兰腔英语的黑手党形象。

后来“Knacker”的词义扩展为对底层阶级的通称,大约和美国的“White Trash”相当。顶着这个称号混迹科克市街头的Conor和Jock,从这个层面上与祖先真正血脉相通。

《少年犯》是BBC 3与RTE合拍的6集迷你喜剧。它的前身是2016年的同名爱尔兰电影,编剧/导演和主演都是同班人马。当年电影取得巨大成功,不仅口碑爆棚,票房也超过100万欧元。

在主角的愚蠢程度上,《少年犯》和《中间人》(The Inbetweeners)不相上下,毕竟冒傻气的青少年全世界每个角落都有。但《少年犯》的社会阶层更低,意味着更粗鲁的语言,更接近犯罪的“消遣”,更贫穷,与中产阶级的堂皇世界更隔阂,也更无法无天,没有希望。

编剧/导演彼得·福特一点也没有因为与BBC合拍而温情脉脉地英国化。鲸鱼群游进科克市,市民涌到河边拍照围观的时候,大桥上的问题少年们正积攒唾沫准备往桥下大吐口水。新闻车来了以后,他们兴奋地挤到主持人旁边表达感想,但因为需要被“beep”掉的脏字太多,Jock手舞足蹈说了一通话,被“beep”得几乎一字不剩。

剧中,他和Conor不止一次地挤到新闻镜头中希望被听见和看见,总是没能如愿,不过他们也无所谓。大部分时候,Conor和Jock需要的是逃离权威。剧的开头便是俩人像亡命徒一样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奔逃,最后钻进Conor母亲工作的英国市场,上演了一出古典的猫捉老鼠大戏,以校服染上疯狂的黄色油漆,俩人穿着内裤大摇大摆加入社区游行的人群收尾。

“我们社区有很多疯狂的操逼蛋,所以基本上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被品头论足。”

还有一次他们被Healy警官(多米尼克·麦克海尔饰)猛追,两个小兔崽子行云流水般带着偷来的自行车翻过一道又一道院墙。快要被追上的关头,一位穿浴袍的老太庇护了他们,把玻璃门摔到Healy警官的鼻子上。还嫌不够狠,老太一把扯掉浴袍露出堆叠松垮的身体,Healy不忍卒视,败。

这个社区还有一个特点,女性怀孕特别早。Conor的母亲16岁时候怀他,“在我们这里还算晚的。”即使Conor和Jock的学校里有自动贩售的避孕套,也没能阻止Jock和女友在15岁的年纪喜当爹娘。

这里是爱尔兰版的美国黑人社区,里面的居民同样贫穷、酗酒、有街头智慧,也同样团结和强悍。

从中产阶级的角度看,Conor和Jock是两个讨人厌又可怜的孩子。他们一个死了爹,一个死了娘,无聊而不是穷激发他们犯罪的欲望。不偷鸡摸狗的时候,他们只能坐在台阶或者长椅上发白日梦。但15岁的年纪怎么可能整天呆坐,他们必须去大闹一场。

整部剧中,Conor和Jock犯罪项目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偷自行车。但他们偷自行车不为卖了换钱,而是骑。科克是他们的游戏场,骑在不同的自行车上他们就能自由移动。这个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的持续行为充满原始的动物性和人类的想象力。

像他们一样的青少年们几乎无处不在。两位少年最高级别也是最蠢的一次犯罪行为是偷蓝旗金枪鱼。千辛万苦偷到鱼后,他们在街头需要提防的是两股势力:动物,和与他们一样的小混混。

这是剧中他们唯一一次有目的的犯罪,但同样不是出于自私,而是希望为共同的老妈Mairead(希拉里·罗斯饰)分担生活费,“再为她买一件美美的衬衫”。

但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很惨,观众也不会这么觉得,只会笑惨了。不觉得自己惨也不仇视社会的一部分原因因为他们还小,还没怎么见识过社区之外的花花世界。但更多的是一种务实的态度,表现在Conor和Jock帮妈妈在鱼市打下手,明白了“帮助别人准备晚餐也是一件幸事”的道理。

这个道理看上去挺混的,好像在教穷人安于贫困,永远不要想着出人头地,实现阶级跳跃。但它也有务实和豁达的一面。

《少年犯》并没有让冒险的少年们完成现实中很难做到的奇迹,而是让他们在青春期的漫无目的和天马行空之后,在责任和怜悯的大树上落脚。

一开始,Conor和Jock的自我认知和实际情况之间差距很大。他们自认是社区罗宾汉和犯罪天才,有一大堆仰慕者。其实只是笨到慌不择路从楼顶一跃而下,连偷鱼都会偷错的傻瓜。

一开始他们不懂爱,一个女友众多,一个不敢接近喜欢的人。

对象征权威的人——校长和警官,他们起初远离或对抗,从来没有想过把他们当朋友一样重新认识一次。

这些笑料继承了爱尔兰喜剧的传统,用笑声化解悲伤,后来则发酵成少年们的成长。

除了电视新闻里刺耳的“beep”声,现代文明庸俗的一面还未十分侵入爱尔兰。2018年,剧中主要角色用的是非智能手机。主角一家跑到农场去买20欧一只的二手冰箱,顺带解救了一只灰色鸭子。

这意味着即使15岁当爹娘,三十出头就当上奶奶,也不会被另眼相待,亦不见社工上门,政府介入和援助,都是野生野长的硬命。

鲜血铺路的爱尔兰一直是英格兰尊敬的老对手和老邻居,冲动和勇敢是他们的显著特征。一股蛮劲割掉文明时代的大惊小怪,但这不意味着剧中的爱尔兰穷人阶层活得很糟糕。

相反他们很高贵,高贵在责任感和怜悯心。

Jock十五岁的女友怀孕后,他迅速接受这个事实,对她说:“这是个好事。”

他们天生高贵,对农场的鸭子和低智恶霸Billy Murphy(沙恩·凯西饰)抱有一视同仁的同情。并且这不是出自惺惺相惜,因为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处境悲惨且未来黯淡。这同情不用经过大脑的思考,直接出自本能。

剧集的高潮是一次被劫持的公车之旅,主角不是Conor、Jock和他们可爱的女朋友们,而是Billy Murphy。他讹过Conor最起码二十次,对朋友扔刀子玩,但是从来没用刀子伤害过别人。他是个傻子,系不来鞋带,在公交车郊游般的欢乐氛围中不可控地滑向被当成绑架犯的滑稽命运。

和十五岁生小孩一样,疯子是又一个现代社会想要隐藏起来的烂疮。但剧中对Billy Murphy的刻画就像爱尔兰的历史一样勇敢。他又凶又可悲,拿着刀子带大家在公车上唱歌吃披萨,度过了“非常快乐的一天”。临下车向警察投降时,他对一车的乘客说:“我们十五到二十年后再见。”

这应该是屏幕上最自然的疯子/低智者形象了。虽然和别人不同,但他也是个不坏的人,有自己的个性和喜怒爱憎。最奇迹的是,这样的人没有被精神病院和监狱吞没,仍然自由自在地在科克市的郊外耍着飞刀和朋友嬉闹,继续“拗分”小孩子们。能够容忍他的城市真是挺可爱的。

而这一次,Conor成长了,他对Billy Murphy的同情心不再只是出于本能。编剧让他做了一次超出年龄的成熟思考:“我认为,即使像Billy Murphy这样的衰人也有苦衷。我不是说他做的坏事和荒唐事都是对的,但你必须想想,如果他在孩童时能得到一点关爱,会变成一个不同的人吗?”

从不自觉的同情到思考后的悲悯,完成了少年们的成长。这场戏强烈的舞台感则延续了爱尔兰戏剧的光荣传统,当乘客们一人接一人戴着Billy Murphy的面具走下公交车时,仿佛回到爱尔兰第一家国家剧院Abbey Theatre建成时,精英们把戏剧当成建立民族意识和信心的绝佳工具。喜剧的效果尤佳,题材常常取自外国统治、宗派暴力和大饥荒时代。有一个说法是,“爱尔兰的喜剧都是黑色的”。

今天的爱尔兰在进入和平后又面临新的问题。然而新瓶装老酒,经济衰退、阶层固化的全球通病一样可以用喜剧来宣泄。爱尔兰式的勇敢和怜悯又有与众不同的魅力,搭配傻子青少年的旺盛活力,迷你剧《少年犯》和它的电影版获得同样的盛赞亦是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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