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餘洋洋

編輯|宋瑋 張瀟雨

2020年1月底,北京下了一場大雪,獵豹移動(NYSE:CMCM)董事長兼CEO傅盛開車在京郊轉了一圈,這是他過去一年以來最輕鬆、也最有信心的時刻。在剛剛過去的2019年,公司的遊戲收入繼續增長,寄予厚望的機器人業務也有了起色,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春節前,傅盛甚至帶着公司五六個高管一行人去了趟雍和宮。傅盛不信佛,但他想爲公司今年的發展求個好運。“最近有幾個好消息,我覺得要轉運了。”他說。

然而事與願違。2020年2月20日,谷歌突然宣佈,把超過600個應用程序從Google Play商店中刪除,這些app與谷歌廣告網絡的所有合作也隨之中止。受這次清除行動影響最大的,就是獵豹旗下的45款應用,涉及工具、遊戲、直播業務,甚至包括已於2019年11月份剝離出去的子公司LiveMe,無一倖免。在谷歌去年宣佈對華爲斷供之後,這是硅谷巨頭與中國科技公司的又一次碰撞。

今天獵豹的收入有超過20%來自谷歌平臺。這次大規模下架,顯然對公司是巨大打擊,更重要的是,獵豹移動用戶羣50%以上在谷歌的平臺上,即便是在蘋果的設備上,獵豹也很依賴谷歌廣告的推廣和收益。

獵豹移動於2014年5月8日在美國上市,彼時主打的產品是旗下獵豹清理大師、獵豹安全大師這樣的免費系統工具,盈利方式就是附加在這些工具上的廣告。在安卓系統尚不完善的時候,這種幫助用戶的手機進行內存清理、手機降溫、安全防護、系統加速的工具型app,是生態不可或缺的一環。依靠強悍的產品能力和迭代速度,獵豹抓住了屬於自己的機會。2015年5月底,獵豹移動的股價一度觸摸到35美元以上,市值接近50億美元。而如今,公司市值在4億美元上下徘徊。

“對於任何一家公司來說,線性的變化都是有辦法去理解、可預測,並且採取相應的措施的”,傅盛在接受《晚點LatePost》採訪的時候說,“我知道工具會退潮,從2015年就知道。所以那時候我們開始搞內容、搞AI。但我們從來沒有想到,變化會是斷崖式的。”

傅盛曾在一次演講中說,移動互聯網時代,全世界的開發者都有機會。你把一個app放在網絡上,可以讓幾十億人下載,讓全世界的人知道你。時過境遷,谷歌、蘋果、Facebook這樣超大平臺的出現,使得事情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當涉及到各種商業利益和社會因素的時候,它們同樣可以在一天內讓幾十億的用戶完全接觸不到你,讓你建立的基業瞬間湮滅——這就是壟斷平臺的力量。

紐交所上市是《晚點LatePost》記者第一次採訪傅盛。那一天,很多人都歡呼他贏得漂亮,然而傅盛回想起來卻說,“我只覺得這個世界很荒唐。我以前也沒輸,現在也沒贏,成王敗寇而已。”

一切好像又回到起點。

來得太猛烈

傅盛預感過這一天的到來,但他沒想到的是,它到來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如此不留餘地。

下架的信號從2019年10月就出現了。當時獵豹移動旗下四款主要應用的大量廣告收入被谷歌凍結。原因谷歌未做詳細說明,只是說需要審查廣告質量。

實際上,在過去幾年裏,谷歌、Facebook們針對第三方廣告的政策一直在變化與收緊。2018年1月谷歌推出新政策,禁止開發者在app中加入鎖屏廣告。一位曾在獵豹工作過的前員工回憶,當時鎖屏廣告是他所負責產品最重要的收入來源,佔到了整個產品廣告收入的50%以上。

爲了應對谷歌的新政策,獵豹桌面團隊提出做一個第三方桌面的廣告位,“解鎖進入桌面,首先會出現一個功能頁面,看完功能頁面後,我再給你出一個廣告。”新廣告位上線後,產品廣告收入在一週內迅速恢復到原來的一半。但這個過程,雖然沒有觸犯谷歌的規則,卻也沒有改善用戶體驗,與谷歌最近幾年注重用戶體驗的理念不符。

在這次資金凍結之後,獵豹開始了又一輪與谷歌的溝通。以往類似事件裏,負責對接獵豹是谷歌中國,溝通的主要形式是微信與郵件,谷歌中國團隊會指出軟件哪裏觸犯了平臺的規則,獵豹予以配合整改。比如一個典型問題叫做「app外廣告」,類似於如果你使用第三方輸入法,鍵入「冰箱」,可能會出現一個購買鏈接,這是不被允許的。比如系統發來一個通知,點擊進去如果看到廣告,也會被判定爲違規。

“以前我們還試圖改一改,現在是你說不好的,我們完全去掉。”傅盛告訴《晚點LatePost》。幾年前獵豹移動海外一天的廣告收入,app端約80萬美元,谷歌下架事件發生之前,“這一部分收入下降到我已經不看了。”

即使已經有過很多經驗,整個溝通也持續了三個月之久,這期間獵豹針對谷歌中國提出的問題下架了所有可能涉及的廣告位。和以前不同的是,在新的國際大環境下,谷歌中國團隊的影響力變得有限。所有的建議和整改方案,都要反饋給真正“執法”的美國總部,而美國具體的意見是什麼、誰在負責等等細節均不得而知。

2月5日,獵豹第一次給谷歌中國和美國總部分別發了正式郵件,希望儘快給一個結論。但沒有任何反應。2月19日,由於獵豹需要準備財報,按照監管要求要明確統計收入數據,公司再次正式與谷歌中國聯繫。2月20日,終於等來了谷歌美國的回信,結果是被凍結的資金裏有大部分可以返還給獵豹,剩下的一小部分因爲“invalid traffic”(無效流量)予以扣除。當時對於這個結果,獵豹甚至覺得很慶幸,沒想到2小時後,獵豹的所有產品被谷歌應用商店下架。

傅盛很疑惑,他理解大環境下工具業務沒落的必然性,卻無法理解,也無法認同谷歌的處理方式——在不給出任何具體理由、沒有提前告知的情況下,就切斷了一切合作。他們再次找到谷歌中國希望得到答案,但對方的回覆是:我們已經不能再說話了。

傅盛說,遊戲業務幾乎沒有得到谷歌任何警告,每年還受到谷歌的推薦,也被集體下架。不僅如此,海外直播公司LiveMe既不是獵豹控股,也沒有廣告,連廣告SDK都沒有,不符合谷歌通知郵件中說的關聯賬號和廣告違規兩個條件,也一同被下架。

對於谷歌的下架理由——存在破壞性廣告和無效流量的行爲——獵豹移動表示,在整改之後,他們的所有產品都並不存在上述行爲。一位熟悉出海業務的人士稱,谷歌更多是在打擊透支用戶體驗的變現方式,獵豹全線下架或許和開發商整體信用級別較低有關。

傅盛自己總結,被谷歌下架,戰術上,是公司不夠符合谷歌的廣告流量價值;戰略上,谷歌作爲一家操作系統廠家,希望系統可控,和工具廠商的矛盾越來越不可調和。

在被問到「在同一家公司降臨的兩次意外還是意外麼」的時候,傅盛答道:“偶然就是一種必然,如果一些細節處理好,可能就不會那麼劇烈的發生,但遲早也會發生。但無論如何,大環境在變化,中國科技廠商對美國廠商肯定沒那麼重要了。”

獵豹與谷歌的溝通還在進行,傅盛還找到一家第三方國際公司高管向谷歌帶話,對他們提出:只要讓產品上架,所有產品放棄廣告SDK。

成也規則,失也規則

如果研究獵豹的歷史可以發現,公司和硅谷巨頭一度有着美妙的蜜月期。上市之後的頭兩年,傅盛風光無兩,他同時是谷歌和Facebook CEO的座上賓,這也是他與谷歌和Facebook交好的巔峯。

2015年,桑達爾·皮猜(Sundar Pichai)接替拉里·佩奇(Larry Page)成爲谷歌CEO,皮猜走馬上任後第一次來中國,舉辦了一次午餐會,中國一行有包括傅盛、沈南鵬在內的6人,席間,傅盛與皮猜觥籌交錯,暢聊生態與產品。

同年,傅盛和時任Facebook COO謝麗爾•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共進早餐。當時獵豹產品佔據了Facebook整個廣告聯盟流量的10%以上。在2015年第四季度的財報電話會上,桑德伯格還稱讚獵豹爲平臺吸引來用戶和流量。

彼時谷歌與Facebook兩家公司大力發展移動互聯網流量,互相搶奪流量市場,對生態公司非常友好。“我們後面被詬病的鎖屏廣告,也就是所謂的app外廣告,當時非常受谷歌歡迎,還曾經在商業大會上推薦我們。”獵豹一位高層說。

出海早期,傅盛的看法很簡單,移動互聯網的廣告市場會越來越大,用戶量會越來越大,流量價值會越來越高,三者疊加在一起,促使獵豹處在不斷上升的狀態。

現在看來,這個判斷的前半部分是對的。隨着系統和生態的逐漸完善,重要的工具會被集成到新版本的OS裏,不重要的工具,第三方開發者可以繼續做,但變現方式會受到限制。不管是iOS、安卓還是其他平臺,結果都是如此。

一位內容出海公司的高管曾在接受國內一家科技媒體採訪時稱,如果一家出海公司DAU發展到1億,靠廣告來掙錢,就會遇到來自Google、Facebook激烈競爭。“獵豹就是代表,一旦你代理的廣告超過他們的警戒線以後,他們就會迅速地調整你的代理政策。”

轉折發生在2016年3月,Facebook宣佈把廣告平臺向更多第三方廣告平臺開放,這豐富了Facebook廣告客戶的選擇範圍,但獵豹卻多了大量競爭對手,收入也被分流,同時Facebook增加了更多的算法來衡量不同位置的eCPM表現。傅盛當時在季度財報會議上說,公司的平臺eCPM(廣告千次的展現價值)明顯下降。這個消息公佈兩個月左右,獵豹股價就跌掉了1/3。

在這個時期谷歌和Facebook流量爭奪已塵埃落定,谷歌、Facebook和蘋果三分天下的時代到來,巨頭們開始重視客戶體驗,也開始與生態夥伴探討廣告位的出現時機、點擊率和轉化率。“大多數時候都還和你溝通和討論,包括谷歌最開始鼓勵的鎖屏廣告,我們在優化後谷歌也並沒有異議,”上述獵豹高層說,“我們沒想到,這還不是最差的時候。”

2018年11月,一家美國第三方移動應用分析公司Kochava指控獵豹移動存在廣告欺詐行爲。隨後,美國國會參議員馬克・沃納(Mark Warner)在接受外媒BuzzFeed採訪時表示,中國手機應用公司對美國構成國家安全風險。沃納特別提到獵豹移動和Kika,認爲二者從美國人手中收集了大量用戶數據。

一石激起千層浪,Facebook隨即終止了和獵豹移動的合作。傅盛告訴《晚點LatePost》,“就是一封郵件上來,我們不再跟你合作了。”

在獵豹不斷的詢問之下,Facebook表態說,獵豹可以請審計公司對內部數據安全和政策遵守情況進行審計,但審計公司必須由Facebook指定,獵豹承擔所有費用。於是獵豹從美國請來流量審查公司Alix Partners對自身數據進行審查,公司的所有代碼、服務器、相關人員,所有權限對美國的駐場工程師開放。查了一個月,Alix Partners得出結論,獵豹本身的數據安全符合Facebook的要求,數據使用符合規範。

然而,這份審計報告並沒能換來Facebook的回心轉意,審計報告發過去後,Facebook的郵件依然是繼續終止合作,並且是最終決定。

在美國福布斯網站2020年3月3日發佈的一篇報道中,與谷歌、Facebook長期合作的流量審查公司White Ops披露了他們認爲獵豹旗下所有產品被下架的原因:獵豹移動的公司總部在北京,即使數據跑在AWS的服務器上,仍會被髮送回中國本地。

這與TikTok在美國國會聽證會上被質疑的理由幾乎如出一轍——位於中國北京的母公司是否會收集用戶數據,並交給政府。

無論是2018年Kochava的指控還是福布斯的報道,獵豹都認爲是充滿偏見且不符合事實的,但不管公司如何努力尋求自證,怎樣耗費百萬美元審計,抑或寫長文駁斥質疑的文章,努力似乎都無濟於事。

“這已經不是商業本身的問題了。”傅盛說,緊接着,3月8日,獵豹投資的移動設備端基準測試應用程序安兔兔被下架;3月11日,作爲小豹翻譯棒硬件配搭的app也被下架,而這兩款軟件與廣告問題毫無關係。

獵豹移動被全球兩大科技巨頭Facebook和谷歌的相繼切斷所有合作。這或許意味着一個句號的到來——系統工具對平臺的價值越來越小,純工具產品的時代早已過去。Facebook、谷歌等大平臺的規則從開放正走向封閉,而美國國會和輿論的雙重壓力,會迫使他們更主動地與中國公司劃清界限。

兩條第二曲線

從2009創辦可牛影像起,傅盛創業已十餘載。他的創業之路異常艱苦,與金山安全合併、和360血戰,在沒有前路可借鑑的時候開始國際化。YY(歡聚時代)李學凌和他喝酒時曾調侃,獵豹之後,以後出海的公司都得掛上傅盛的頭像。

傅盛總說,自己創業遇到的是一塊貧瘠之地,要在夾縫中求生。“你每次都在修船,修好了,來一個洞,再修,週而復始。”

從獵豹上市起,這家公司似乎總在尋求機會、總在戰略轉型。他還曾調侃想把公司改名叫果蠅,他感覺公司的命運和果蠅有點像,果蠅的生命週期總是很短,但難得的是,它能把整個生命週期的東西都體現出來。

傅盛不是沒有遇見過肥沃的草原。爲了緩解公司工具產品衰減的勢頭,傅盛一直在尋找公司的“第二曲線”。他給出的兩個答案是:遊戲和內容。

獵豹遊戲一度做得很成功。從2014年開始,獵豹幾乎每年都有一款遊戲被谷歌商店提名爲年度遊戲。但和平臺發生衝突之後,免費遊戲加載廣告的模式同樣受到了衝擊。獵豹曾經有款日收入幾十萬美元的遊戲,Facebook一刀砍下來,收入立刻掉了三分之一。經過一年的調整,2019年底獵豹終於讓遊戲業務收入回到原來的水平,超過了工具業務的貢獻。

做內容也是傅盛觀察的結果。“工具流量肯定是第一波,而更加個性化的內容流量會是第二波。巨頭的廣告策略也在向這個方向傾斜,趨勢是很明顯的。”

傅盛在2015年和2016年先後投資了海外短視頻Musical.ly、收購海外新聞聚合平臺News Republic,2016年,獵豹成立了做海外直播的子公司LiveMe。不得不說這是一筆非常划算的投資。2015年,當獵豹拿着500萬人民幣投進Musical.ly A輪時,幾乎沒什麼投資機構對這家公司感興趣。但2017年,獵豹將Musical.ly的股權和News Republic出售給字節跳動時,換回了約3億美元的現金,加上字節跳動的股權。後者將Musical.ly與抖音海外版TikTok合併,鋪就了一個現象級產品的未來。

有人評價,獵豹的內容戰略失敗了。“其實和外界想的不一樣,不是放棄了,而是我並沒有太多選擇。”

看到趨勢和把握趨勢,需要的是不同的能力。傅盛回憶說,在2016年獵豹想在國內做一個短視頻聚合平臺,那時候抖音還不存在。團隊做的時候,連用戶註冊這個環節都沒有考慮,而是直接用爬蟲技術把市面上能掃到的視頻聚合起來。

“這就是一種工具思維,反正不註冊也可以看嘛。包括如何審覈內容等等問題,大家都在吵架,吵着吵着那個產品就死在那兒了,”傅盛說,“從工具跨越到內容是很難的,所以快手的確很厲害。”

而且當時的Musical.ly也面臨增長瓶頸。傅盛還曾力主Musical.ly創始人做一箇中國版產品,獵豹可以貢獻人員,但由於各種原因產品並不成功。“等中國版40萬DAU 時,抖音已經到500萬了,這時候大家都覺得有點打不動了。”

面對這個局面,傅盛認爲最優解是拉上騰訊,一起投資並且控股公司,然後說服創始人一起把仗繼續打下去。

他把騰訊從上到下都找了一遍,然而騰訊到最後還是決定不參與。此時快手和字節跳動都有意爭奪這一塊蛋糕,獵豹與他們的談判過程輾轉三個月,當時有媒體報道說,談判曲折是因爲騰訊的強勢介入。但事實上,“我跟騰訊說你們阻擊一下,可他們出三分之一的錢阻擊一下都不願意,因爲覺得短視頻起不來”。

另一邊,頭條對收購Musical.ly異常堅定。傅盛回憶,“當時張一鳴多決絕啊。他家在北邊,我在東邊,每次跑到我家樓下咖啡館就聊,自己專門跑過來聊。連續聊了兩三次。”

至於News Republic這一款海外個性化推薦新聞平臺,公司內部認知不統一,衝突不斷,後來衝突的核心演變成了“在海外做頭條的模式做不成”。他說自己很難去面對公司發展與團隊摩擦之間的矛盾,大家一起從創業的苦日子走過來,他不想團隊再承受一次最初創業時的壓力和風險。

“現在看來,一家公司應該是在上升階段去迎來第二曲線的。如果下滑的時候再去搞,不管是內部的士氣,能聚集的資源等等都是極其困難的。”加上當時也開始做AI,傅盛覺得在內容上“花不起那個時間了”,“所以那時候賣掉一了百了,有這個心態在。”

優化好?還是破釜沉舟好?

在工具業務成長飛速時,獵豹內部曾發生過這樣一件小事:傅盛當時強烈反對在某一個位置貼廣告,但團隊一定要試,因爲一天有十億次的流量,結果試完效果很好,收入很快到了一天30萬美元。“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不如他們懂移動廣告?”

彼時傅盛接受《晚點LatePost》採訪時稱,工具業務一年給公司帶來四五十億元收入,10億的利潤,“你說是優化好?還是破釜沉舟好?”

記者問,“當時沒想到錢來這麼容易,有可能是不持續的?”傅盛反問,“要是你,你會這麼想嗎?”

如今公司面臨困境,傅盛倒有了破釜沉舟的理由。

去年末谷歌危機隱隱襲來的時候,傅盛宣佈回到工具產品經理一線。他在公司內部開了一次大會,講到了之前做產品的經歷,他說:“我是有白日夢情結的,腦子裏不斷夢想高光時刻。我的高光時刻,就是碰到用戶,他用了我們的產品,說我們的產品好用。”在讀到應用商店裏用戶對工具產品的差評時,他有些哽咽,他說不能忍受自己九死一生拼出來的產品被人下這樣的判斷。這之後他主動把國內工具的廣告砍了一半。

谷歌宣佈停止合作後,他告訴團隊,自己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部分應用能在谷歌商店恢復上架,工具類產品也不做廣告了,接下來重點提升用戶體驗,然後轉型付費與內購。如果無法上架,他也有新的計劃。

在2月21日致全體員工信中,傅盛寫到,“公司遭遇巨大挑戰,但這個困難是暫時的”,並在信中引用了《反脆弱》一書中的名句,“擁有災難中受益的能力纔是你的終極能力”,他說,獵豹要更堅定地全面升級爲以機器人爲核心產品的科技公司。

轉型爲機器人爲核心產品的AI公司,並不是傅盛在這次事件後應激反應。早在2016年,獵豹和Facebook發生摩擦的時候他就意識到,工具最終都要和系統競爭,所以只有跳出這個生態纔能有更大的發展。傅盛認爲,機器人是一個可以擺脫自我宿命的領域,也是他給獵豹設計的第三條曲線。

就在這一年,機器人公司獵戶星空成立。之後的三年多里,獵豹推出了包括豹小祕、豹小遞、紅外測溫機器人和六軸機械臂等一系列產品。

獵豹做機器人依然有工具思維的影子,一位前獵豹員工告訴《晚點LatePost》。獵豹的機器人就像一個線下的工具,目前機器人營收主要靠賣硬件和技術變現,正在探索在機器人上放廣告變現。

在多數AI從業者眼裏,AI公司是技術驅動的,一位AI領域資深從業者告訴《晚點LatePost》,"目前AI仍然有很多尚未被攻破的技術點,反映到商業化落地上,就是一個產品的功能能否實現,典型AI公司的打法是先把業內最優秀的技術人才聚集到我這裏,尋找某個階段最適合落地的方向和場景,再進行商業化。"但傅盛覺得技術先進與否其實是個僞命題,他把機器人定義爲AI+硬件+軟件+服務,這四者各佔25%。

“所謂這些底層技術,大部分是用谷歌、斯坦福、或者各種學術論文的開源代碼改的。大家比拼的其實不是底層技術,而是工程化產品化的能力。”傅盛說,有公司說自己視覺識別技術最好,但如果巨頭投入做,他們做的視覺識別同樣不會差。“我們團隊幾個人做的智能門禁系統,央視來採訪說比一些巨頭開發的產品速度都快,他們的還經常刷不開門,是不是你們的技術比巨頭還好?其實不是的。一個技術的基礎能力在那兒以後,只是看怎麼更好地匹配具體場景。”

獵豹移動2019年Q3財報顯示,公司機器人業務收入達到3475萬人民幣,同比增長88%。新冠疫情也爲機器人迎來了更多的關注,"好多醫院找我們,我們又是捐、又是賣的,弄了好多臺出去。"

獵豹的機器人目前主業務還是2B,政府機構、公共設施、企業商戶都是他們的主力用戶,總落地臺數超過8000臺。目前最大的落地場景是商場,落地了超過5000臺機器人。但在傅盛的計劃裏,他最終還是會迴歸老本行2C業務,把機器人送入千家萬戶,而且還要“結合更多的內容”。

面臨絕境,迴歸自己最擅長的產品領域,傅盛好像爲獵豹找到了新的答案。他說他可以不是一個一流的企業家,但絕不會允許自己做一個二流的產品。他從來不缺產品感和洞察力,也能夠堅定地執行。可一旦基業建立,他又難以割捨,但如果陷入絕境,他反而能全力以赴。

留在牌桌

從山東省煙臺市一所二本學校畢業後,傅盛拿着400塊錢就來了北京,住過地下室,想考一個研究生,換一個好的文憑,想找到一份好工作。他從沒想過自己能做一家公司,獵豹移動在紐交所上市當天,傅盛在臺上敲鐘,他看着底下忙忙碌碌的交易人,除了興奮,更多的是自我懷疑,“爲什麼會是我?爲什麼會有今天?”

多位熟悉他的人評價,這麼多年,傅盛沒變,他依然性格衝動,意志堅強、永遠打不死。傅盛曾向《晚點LatePost》記者描述,他在機場看到人插隊,會大聲喝止;他在溫泉浴場遇到一對夫婦在溫泉裏搓澡,他看不下去,和夫妻倆吵了起來。

2017年騰訊在廈門舉行CEO大會,所有騰訊的被投公司CEO參加,開會之前,按照慣例,他們會集體參加一個體育競技項目。那一年是皮划艇比賽,傅盛、王小川,和另外兩名CEO共4人組成一隊,他們賽前琢磨方法,比賽中奮勇向前,最後奪得第一。其他CEO很震驚,爲了贏得這場比賽,他們比賽中太過拼命,雙手都磨破皮出血了。

傅盛愛反思,這一點和他的老師雷軍很像。2020年2月20號,公司產品被谷歌下架,傅盛一宿沒睡。第二天深夜,獨自一人在辦公室寫下了一篇1700字的反思。在這種時刻,反思更像是他自我排解的一種方式。

他寫到,公司過去過於關注股價、財報,認爲這些都是不可承受的壓力,現在發現也不過如此,世界沒塌下來。

他反思,要放下所有,再也不要把獵豹當成上市公司、不要把自己當成企業家。不斷提醒自己,公司的本質是一羣人做一件事,而不是一個臃腫的體系。不斷告訴自己收穫已經足夠,不用再擔心失去什麼。

“我這幾年其實都過得很不輕鬆。我能想到這次最壞的結果,不就是被各種人罵嗎?說公司要做死了,我覺得這些還好,都已經這樣了。”傅盛說,這件事對他的個人財富肯定有影響,但從認知上不是壞事。公司不會立即關門,賬上還有近7個億美元的現金和投資,公司還有重新出發的資本。

沒有人比傅盛更想擺脫宿命。他太希望可以在一個新的賽道,一個沒有大平臺的賽道上,去建設一個自己命運可由自己掌控的新領地。

“我出身比較低,我不怕重來。”傅盛說。他很欣賞特斯拉的創始人埃隆·馬斯克,馬斯克也曾飽受爭議,但特斯拉近兩期不錯的財報,以及對整個中國新能源汽車產業鏈、資本市場的影響,都讓跌入谷底的特斯拉和他本人形象反轉,傅盛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樣。

傅盛說,只要你堅持不下牌桌,就還有機會拿一手好牌。有人甚至說,過去幾年間,自己對獵豹有些失望。但真到今天,他反而放心了。因爲絕境之谷,是傅盛最擅長的起點。

傅盛曾經被評價爲一位好學生,過去他總說,"某某對我觸動很大"、"某某說的一句話影響了我很多年”。今天他終於可以,從自己的經驗中反思和總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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