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轉的時間有四小時之久,大叔告訴我他在這裏的手工皮具廠做工,做的就是奢侈品包,“老闆”和“大家”都是中國人,所以不需要會別的語言或者懂什麼文化,“哎呀你不知道,太累了,讀書好,我們出來做工是不會別的,意大利這個事兒,我連着好幾天沒睡好覺了,昨天還在做工呢,很累的。很多人直接說“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特殊時期航班變動,多國停航,留學生回國本就非常不易,現在又因此風評受害,一個小小的礦泉水之爭,讓很多人處境更差。

她是一名漢語教師志願者,來自湖北的她本該在2月結束一年的志願服務期榮歸故里,一場突然的疫情讓湖北成爲了全球疫情的 “原爆點”,而她志願服務的意大利又成爲了歐洲疫情重災區,以前只知道“回得去的是家鄉,回不去的是故鄉。”2020年家鄉也回不去了。經過多方的協調安排,我們終於送她回國(正在隔離)。

回國的不止有“豌豆公主”還有無數個曾伸出手的“風月同天”——意大利回國記

房卓然

現在是北京時間3月17日早上八點,我回國的第四天,在賓館隔離的第四天。此前長達一年的時間裏,我都生活在歐洲,滿目是紅黃色系的意大利建築,不過腦就知道下個路口有多遠,在不同的站臺會遇上不同的等車的人,沿着大街小巷熟悉的咖啡味就往返了學校和家。這些閉着眼也能完成的每日程序,以“生活”的筆觸,寫進了我潛意識的言行中。

人常被眼前所惑,現實的東西常常讓我們以爲這就是事實本身。比如覺得長期在外便是外人,說留學生回國是“建設祖國沒有你,千里投毒第一名”;比如近幾天常駐微博熱搜的“豌豆公主的日常”,張口便是必須要礦泉水才能灌溉的“人權”。

從3月12日拖着行李箱下樓,到3月13日晚上入住指定隔離點,我看到的一整個過程裏充斥的並不是這樣的對立。這個國家同時是海內外華人的祖國,無論責任還是權利,都不獨屬任一方。

空蕩蕩的博洛尼亞機場

沒有直飛,甚至原定的機票都有航段取消,爭分奪秒才訂到了將近一週後的機票。第一段航程是意大利B市飛往莫斯科。3月12日,我大概此生不會再有這樣的飛行體驗了——機場電子屏滿屏的大紅色“cancellato”,明顯空蕩了許多的check-in大廳裏,只有我這趟航班排着長隊,隊伍裏九成以上都是中國面孔,九成以上戴着一次性手套,全部戴了至少一層口罩,偶爾能看到一兩個防護服。

準備登機

等到登機的時候,更神奇的一幕出現了:更多人穿上了防護服,恍惚間我們像是要坐飛船去外太空的宇航員。我們相互驚歎着,拿出手機拍照,飛機入口處的機組人員也驚奇地拍着我們。

恍惚間我們像是要坐飛船去外太空的宇航員

回國的不止“豌豆公主”。不止富與貴,還有秋霜滿面的窮苦父母。

整個航班上的非華人面孔屈指可數。我靠窗,左邊的兩位都是浙江的華人大叔。隔着一個座位那位溫州大叔,就像搞笑新聞裏那樣,只有口罩,所以頭上套了個大透明塑料袋。隔着袋子裏的水霧氣看到他時,沒有半分好笑,只覺得心酸。

令人心酸的“塑料袋”大叔

俄羅斯航空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張表格(事實上直到離開機場前,我們填寫了可能不下十張表格),中英俄三語,主要就是個人信息及近期健康、旅行、接觸經歷。我快速填完便繼續閉目養神了。像之前跟朋友開玩笑說的,沒有護目鏡,閉着眼總行吧。

“那個…佛羅倫薩的薩怎麼寫…”旁邊的大叔小聲問我。我偏頭去看,他沒有按順序填寫,寥寥的幾個字也是歪歪扭扭。試探幾句才知道,他只會漢語,英語和意大利語都不通,漢語也是知“語”不知“文”,不認識也不會寫。

大叔有點發福,說話的時候很小心。我把他表格拿過來,逐條解釋,並在他口述下幫忙填好了所有不擔責的部分。

幾年前爸媽第一次出國旅遊,我沒能陪他們上飛機,就給他們寫過一頁中英常用詞句。但心裏更希望的是,有人在旁邊能幫一下。離開家好幾年,這些陌生人的爲難,總讓我想起自己的父母。填完表格,大叔特別開心地跟我說謝謝,然後轉身就把表格遞給斜前方的人,“別慌了,照這個寫,我給你們解釋”。原來爲此爲難的不止他一個人啊。

風景依舊美好,無論人間如何

到達莫斯科,臨下飛機,頭套塑料袋的那位大叔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攔住了我,“你也飛北京是嗎?能跟你一起走嗎?我聽不懂…”他摘下頭上的塑料袋,水汽早就打溼了滿頭頭髮,眉毛也結成一綹一綹的,帶着滴水的皺紋笑着看向我。

完成了所有出關入關莫斯科的程序,坐在登機口等候時,大叔打開揹包,“你餓不餓啊?渴不渴啊?臨走時候老闆娘給我塞了些豆沙包,煮雞蛋,我這兒還有幾個蘋果……”他跟我隔着兩個座位,把揹包裏的東西攤在座位上,我笑着全都拒絕,他又一遍遍說你別怕很乾淨的我們沒有病。這話實在聽得人心裏難受。我在幾周前被外國室友問有沒有新冠病毒,幾天前跟朋友取防護用品,被路人湊過來一陣猛咳,甚至還有一個人對我們比劃的納粹手勢都快打到朋友的頭上。哪裏的人都有好有壞,面對大的災難恐慌也正常。但我不想成爲這樣的人。我接過蘋果,趁大叔去洗手間的空檔,扔到了距離較遠的垃圾桶,順道換了雙一次性手套。

中轉的時間有四小時之久,大叔告訴我他在這裏的手工皮具廠做工,做的就是奢侈品包,“老闆”和“大家”都是中國人,所以不需要會別的語言或者懂什麼文化,“哎呀你不知道,太累了,讀書好,我們出來做工是不會別的,意大利這個事兒,我連着好幾天沒睡好覺了,昨天還在做工呢,很累的。”因爲一票難求,大叔說再貴也認了,他開玩笑說回國隔離又不是坐牢,當然要隔離了,像坐牢也認了,反正就是要回國。

“那還回意大利工作嗎?”

“不了,你看我羽絨服都拿上了。兒女長大了,(我)年紀大了做不動了。”

“榮歸故里啊哈哈…”

“哪有,攢不下來錢的,就是打工寄給家裏。機票我也捨不得啊,但是我現在就想回國。”

“回去別急着見家人。”

“不見不見,都聽話,說啥幹啥,我們國家肯定是最科學的。”

回國的不止“豌豆公主”。不止躲與逃,還有無數個曾伸出手的“風月同天”。

我加了幾個回國的羣,這會兒回國的留學生和華僑不少,羣裏甚至還有幾個是他們遠在國內的家人。

“豌豆公主”的日常爆出來之前,就有很多人在網上發表不負責言論,斥責華人此時回國。而此時部分國家還有“中國病毒”一說……這些言論在引起全網關注之前,就已經在傷害當地華人了。最刺耳的就是“建設祖國沒有你,千里投毒你最行”。是否“千里投毒”要看是否有意,還要看是否已經確診。但是建設祖國,真的有他們。

僅僅不到一個月前,大家還沉浸在對“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的感動中。它的捐贈機構是日本HSK考試中心,那是中國漢語國際教育在海外的機構。2月下旬之前,意大利的華人,僅就我所知,就已經爲中國國內進行了不下於三次的捐贈。

意大利華人捐贈醫療物資

當時華人各方努力搶購口罩捐贈國內

1月20日前後,湖北的疫情正盛,全國的物資往湖北運,其他省市竭力想辦法尋求海外物資。我通過一些方式,聯繫到了醫院和醫生甚至疾控相關的人士。與此同時,很多人看到我發出的信息也聯繫到我,詢問捐贈和求購的渠道。這之中有國內的口罩經銷商,也有國外的留學生團體,有地方醫院的代表,也有大量的騙子,製假販假兩頭收錢。即便如此混亂,也已求之不得。朋友圈表明了一些關鍵信息後,我在意大利、德國、日本、美國的朋友同學,都突然湧現出來,把各自的間接關係渠道也都儘量發動上。那陣子看到這些信息跳出來我就很開心,仔細詢問篩選,沒日沒夜地核對確認然後移交,或者順着這個人再挖掘更多的上游相關。

真摯得不加掩飾的憂慮和關切,要浸沒在無數的有效的無效的信息中,和國內一樣,特殊關頭沒有一件事情是輕而易舉的。利益的牽涉方,和許許多多躍躍欲試想要分一杯羹的人,都探着頭在看,也都伸着手想要渾水摸魚。

求助的手,和援助的手,就這樣在深海之中交錯碰撞。還有些時候,我們相互安慰,或者一起罵假貨喪盡天良……要很多次的撞破南牆,才能扒出一小縷光。大多數成功抵達國內的物資,實際上都已談了很久,背後都有很多沒有談成的通宵。

“你沒睡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信息了?”

“沒呀,一會兒國內醒了一會兒美國醒了的,我好不容易連上各路時差,睡個屁。”

“X國那個單子湊不起來,估計要等。好消息是D國快談成了,我們在D國的同事也過去對接了。”

“太好了!那我待會兒還去不去市中心跑藥店問啊?”

“要去的…你還是先睡會兒吧。”

回國的不止“豌豆公主”。不止不識與不適,更多的是重回家園,相互守望。

落地北京機場,我們在飛機內等待了很久,先是抽檢了一部分乘客,而後是老人和帶小孩的乘客下飛機接受檢查,最後纔是我們這些青壯年。機艙裏偶爾有陣鬨鬧,就會聽見廣播說,“欲速則不達”“方便他人也是保護自己”之類的話,相比起此前一直以爲的“嚴陣以待”,北京機場在措施和程序上足夠嚴謹,言辭態度上卻溫和友善。排隊的時候時不時有全副武裝的防護服從身邊經過,背後寫着名字或貼着可愛的貼畫,他們的京腔兒嘹亮卻很親厚,反覆重複着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不厭其煩。即便護目鏡和口罩遮住了臉,語氣中的微笑是可以聽出來的。

北京機場

“你回國後要給你做核酸檢測,不疼哈,別怕”,回國前,報備後與我接洽的工作人員發來消息。

“回家了,別怕了”,從機場去指定隔離點的路上,全副武裝的護士回過頭對我說。

“別謝我們,你要感謝國家和政府”,做完核酸檢測,醫生邊收拾醫藥箱邊說。

在已經回國的隔離羣裏,我們在描述這些工作人員時,都不約而同用到了“哄(小孩)”這個詞,像是真的被家裏的長輩安撫保護着,也都在羣裏相互告誡,一定不要瞞報,有任何異常立刻告知醫護。新冠肺炎病毒是有潛伏期的,我們能傳染的往往也是最親最愛的人。家人問起隔離情況時我也常笑着說“太好了我非常希望被隔離,你們不怕我,我自己都怕我自己”。偶爾有一兩個男生抱怨不能抽菸,也馬上有人說醫務人員太辛苦了,咱們已經很幸福了,就當戒菸吧。這些平均年齡不及25週歲的人,張口閉口都像他們的父輩一樣,開始相互重複着感恩和遵照當地要求的勸誡。

事實上,對“豌豆公主”的行爲最不解、不滿的,可能是留學生。在上熱搜之前,我已經在不同的留學生羣裏看到了諸多對此行爲的批評和憤慨。很多人直接說“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特殊時期航班變動,多國停航,留學生回國本就非常不易,現在又因此風評受害,一個小小的礦泉水之爭,讓很多人處境更差。

“我們送東西他們肯定不會要的,要不寫感謝信?”

對社區和醫護人員的真情實感

隔離羣裏大家感激說多了,便開始想着如何能真正爲辛苦付出的人做點什麼。晚上我在照例彙報自測體溫時,也向工作人員表示,如果需要,我可以隨時幫他們電話說服部分不理解政策、溝通尚不成功的回國人員,藉着自己同樣的回國身份,或許更容易讓這些同胞體會到每一項嚴格要求的意義。

聽說我要回國,曾有個網友說,你幫忙找過物資,你是好人,應該回國。我說哈哈哈給我發好人卡呀。

這句話見外了。中國人的雙腳無論踏在哪片土地上,都還是中國人,不需要拿“立功”來換一個回國的正當性。而爲自己國家做事,沒什麼“好人”不“好人”的。

就像我看到自家鹽用光了,下樓買一兜子,敲門的時候媽媽一定會爲我開門,無論我手上有沒有鹽。我也沒覺得我媽還要跟我說“來都來了,還帶什麼鹽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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