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有很多一九四九年跟着国民政府来台的大师急遽凋零殆尽,象征着一个充满忧患的时代彻底结束。当本土心理学之父杨国枢先生不幸过世,我还未得空当面询问他的知交与我的恩师,国学大师韦政通教授有何感想,没想到韦老师就跟着在8月5日凌晨三点半过世了,享耆寿九十二岁(身份证上则还要再加两岁)。韦政通教授这一辈子是个特立独行的学术思想巨人,他早年因为追求爱情,从大陆飘洋来台,没有显赫的学历,却因对学问的向往,跟随哲学家牟宗三先生自学钻研儒家思想,废寝忘食,却同样因为坚持自己的爱情,不惜“背叛师门”,带着师母躲到台南乡下教书维生,期间发愤撰写近百万字的《中国思想史》,终于获得学术承认,并转而跟殷海光这些自由主义学者时相来往,秉持着知识分子的理想,他曾经担任联合报系《中国论坛半月刊》编辑委员会召集人,共同成立澄社评论时政,晚年却对于台湾民主发展深感痛心,他看尽百年来的中国学术发展历程,海峡两岸载诸史册的大师级学人几乎无一不跟他有着深厚情谊,面对韦老师的过世,我们该如何评价他的思想呢?

韦政通先生

我会用艾瑞克森(Erik H. Erikson)写《青年路德》(YoungMan Luther: A Study in Psychoanalysis and History)的心理史学观点来认识韦老师,因为他一辈子活在矛盾与冲突里,心理充满着认同危机,这同时反映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共有的认同危机。童年时期跟经商的父亲失和,种下他强烈的反抗心理,他不希望继承家业,远离家乡并不是基于政治意识型态,来到台湾后,却对国民党的政治意识型态充满着不满,产生有如弑父般的愤怒。因为牟宗三如父兄般的热情引领,他开始对学问有着浓郁的向往,却再度因为反抗父权的阴影笼罩,不惜离开儒家思想阵营。尽管后来变成自由主义者,却一辈子喜欢研究儒家思想,然而,只要儒家思想对他追求的自由带来任何负面影响,他会毫不假辞色的严厉抨击。但,当你想用自由主义来替他的思想定调,这些年来却常见他对主张台独的自由主义者如何伤害台湾深表不满,高度赞许大陆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带来的成果,毫不掩饰自己浓郁的中华民族认同,因此,韦老师一辈子不喜欢设限,从不人云亦云,他想做的只是在天地间独立思考的自由人。

本文作者与韦政通先生

韦老师生活在台湾的时间,远远超过他自己的祖籍镇江,然而,台湾社会并没有给予其公允的学术评价,却终将发现我们已经失去这位大师了。他一辈子因为国民党的政治迫害,没有机会在大学担任教职,然而,我从来没有发现他有被迫害情结,他不觉得国民党亏欠自己什么,因为做学问是自己的事情,他不需要在意人家肯定不肯定,这使得他宁愿过着清苦的日子,绝不要麻烦任何人,他尤其觉得人如果留恋于被迫害情结里,这是种想对他人予取予求的病态心理,因此韦老师对二二八事件的幽灵至今无法停止撕裂台湾社会深感不安。台湾社会因为去中国化的浪潮,对这位深耕学术六十年的国学大师早已淡忘,他长年关怀传统却倡导自由的思想,没有机会在台湾社会被认真倾听,却在大陆社会点燃着理想的火焰,使得他过世的消息传来,大陆学者如雪片般深致哀悼,这种两极化态度到底是谁的损失呢?我不禁想起王阳明在〈咏良知〉诗里说:“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贫儿。”如果大师已凋零殆尽,台湾社会依然不知道我们的学术已危如累卵,最后我们终将失去的不只是大师,而是整个中华文化在台湾的命脉。

本文转载自《联合报》民意论坛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