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现在所谈的所谓饮食文化里面,不单单牵涉一种口味,这其中更多的应该是特定历史文化回忆、传承和乡情、亲情在其中。如大舅每年给我等带来的“烂煞牛肉”的香和快乐……

我所记得的那些年,农历八月十五很被乡下人看重。每年这一天,村里杀牛分肉,场面十分热闹。

屠宰地点是村部晒谷坪。平常,晒谷坪内杂草、牛粪随处可见。这天一早,那地方已被人打扫干净,牛桩柱子上也结上一条红布条,在晨风中摇曳。

孩子们当属最幸福的,幸福得一晚合不上眼。大人分牛肉,剩下的牛骨架属于孩子们了,他们可以免费饱餐一顿拆骨肉,我们那儿称为“烂煞牛肉”。

1968年农历八月十五,我8岁。

熬过一夜,一大早我就催着大人烧饭,这在平时是不敢想的。

那时,家境贫寒,父亲种田,母亲外出做裁缝。于是,照料小妹、烧菜煮饭的担子自然落在我肩上了。因个儿小,只能搭着凳子忙厨活。那年头,温饱是最大渴望,手中有块糖果或一个鸡蛋,是最大的奢侈。记得一天,趁大人外出,我用稻草烧了一个鸡蛋,与妹妹分享,兄妹俩偷着乐,烟火熏黑的小脸,写满了幸福。事后,付出的代价不小,被父亲整整罚了一晚的跪。那鸡蛋是家里用来换油、换盐、换肥皂的。

也只有过大年和农历八月十五这一天,村里“不分大小”,孩子们不用搭着凳子忙厨活了,整个人就象进了天堂……

早晨。太阳从对面山凹里钻出来了,象蛋黄,照在队屋墙壁上,墙面原本剥落的“斗私批修”几个石灰字,被镀上了一层金;晒谷坪边上的那棵老槐树,已被一群饿慌的雀儿占据,它们正静静地享受着从密叶缝隙里洒落的斑点温暖和幸福。

九时,晒谷坪里来了几位村干部。一阵锣响——“分牛肉喽!”

不一会儿,田野尽头冒出了条条长龙,黑压压地盖过来。

锣声、人群熙攘声闹了好一阵,惊飞了老槐树上的麻雀,它们时而又飞回,盘旋在枝头,不肯离去,可能也想沾点油腥……

我看到了大舅牵着一头牛,缓缓来到牛桩柱子前。

此时,晒谷坪被围个里三层,外三层。

男人们站前排,后面挤满了看热闹的妇女和老人。

孩子们一般是在人群外围。男孩子们履行着治安职责,有的爬在老槐树瞭望。女孩子们则是斯文的,三五人一群,静静地一旁看着。

我们村里人,尤其是男孩子,血液里流尚着强悍、无畏。我的启蒙教育,就是习拳舞棒。每天晚上,孩子们忘不了该做的事,或分组,或两三人一伙,在山脚练着土把式。这些孩子,大至十五岁,小至六岁,自发地担负本村治安,特别是八月十五村上的治安。因为,外村的孩子可能会来抢食“烂煞牛肉”。我们常常为本村荣誉而战。

我是担负外围警戒的,觉得很有面子。

大舅是有名的屠夫。他用黑布蒙住牛眼,将牛系牢在柱子上,然后左手牵着牛绳,右手抡起锤子在牛头一击,牛便轰然倒地,前排男人慌忙倒退数尺。

接下来,是放血、剥皮、剖肚、剔骨、切肉。

到了这个份上,地面已是血水横流,男人们的旱烟味即刻消失在血腥的空气中。有条精瘦黄狗窜出,摇着尾巴,在牛的四周溜着、嗅着,不惧大舅喝斥,直至主人唤去。

分肉是井然有序的。文书唱花名册,男人们一个接一个领肉而去,前排的人渐渐散去。

分完牛肉,村部东头的炉灶也搭好了。灶上安放一只大锅,系“大食堂”年间打造。

大舅分开人群,抱着大堆牛骨,抛进铁锅,洒一大把盐,接着便添柴点火。只一烟袋工夫,空气里弥漫着久违的肉香。

我在人群中搜寻小伙伴的影子,树上望风的孩子不见了,“治安”兄弟早已混迹在人群中。有胆大的顽童,跑到铁锅旁,闻了闻,转过身来扮鬼脸,随即被大舅赶回人群。

我只得拼命在人群中钻呀、挤的,背后不知吃了多少无影拳。

烂煞牛肉熟了。

大舅起锅,往洗净了的地面一倒,满地带肉的牛骨,引发了人群骚乱。后排往前压,前排惧烫往后退。

我很不容易钻进前排,却没站稳脚跟,被后面的挤倒在滚烫的牛骨上,双手烫得通红,胸间隐隐作痛,全身沾满牛肉汁。越来越多的人挤压过来了,令我几乎窒息……

我总算揣回几根大牛骨,带着全身油汁,还有被扯破的衣裳,来到小妹跟前,一个劲的啃起来。

杂骨肉又紧又烫,但管不了那么多,也来不及细细品味,心里认定是美味就是了。

小妹呆呆看着我,小嘴吮着指头,暗暗使劲,充满食欲,充满期待。

我这才回过神,递给她一根。从两张油腻腻的小嘴,可以看到,当年烂煞牛肉那个香啊……

那天晚上,月色银白,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掉进了白花花的牛杂骨世界,有的是吃、有的是玩……

这都是几十前的事了,“烂煞牛肉”成了历史,昔日的伙伴有的从政,有的经商,多半的投身军营,有几个已血洒战场、长眠南疆了。

好久没吃过“烂煞牛肉”了。

曾经一段时间,“烂煞牛肉”成了餐桌上教育小孩的“忆苦思甜”话题。真没料到,反而激发了孩子对“烂煞牛肉”的向往,一个劲地嚷道:“我要,我要,我要烂煞牛肉”,催促我马上弄来几根。否则,不吃饭。

我报以苦笑,妻子的眼神告诉我,她也想要,只是当着孩子面,不吱声而已。我无奈离席。心想,这辈子就让“烂煞牛肉”成为开胃故事吧。

前天晚边,下班回家途中,我在菜市场溜了一圈,卖菜的个体户们大多收摊。

“老板,买点牛肉吧”,我居然没发现菜场出口角落蹲了个老人,酱红色脸,眼里流出期盼。

菜场天花顶的吊灯,发出黄晕的光,使老人脚边的货摊更显暗淡。

就在我不经意瞅上一眼那刻,老人的摊位上的货物磁场般吸引住了我,是“烂煞牛肉”。

我全要了。老人疑惑地目送我离去,茫然面对意外的收获。

回到家,我一头栽进厨房,精心制作“烂煞牛肉”。妻子、小儿口味重,我只得改为红烧。

先把肉在开水锅里溜一溜,去膻味,滤去水,然后将肉放入高压锅,加入桂皮、姜片、干椒、添水适量,焖压20分钟后,再回锅。回锅时,放入少许盐、味精、酱油、熬煮五分钟。盛盘后,再洒些胡椒、香葱末,一道“烂煞牛肉”特色菜做成了。

妻儿早等不及了。餐桌上气氛热烈,自诩“美食家”的妻子赞口不绝,说这道菜色、香、味俱全,肥而不腻,口感甚佳,小儿更是忙不过来,整张脸快要埋在菜盘中啦……

此景,只是令我宽慰。因为照实说,我是怎么也找不到几十年前那个滋味了。

来源丨红网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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