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奧斯汀在小說《傲慢與偏見》的一開頭就寫到,“家產富裕的單身漢,準想娶個妻子,這是大家公認的必然之理。地方上一旦來了這麼個人,鄰近人家必不理會他本人的意願,就把他看做自己某一個女兒應得的夫婿了。”

所以爲什麼表面其樂融融的鄉間舞會,背地裏都是暗流湧動?因爲這是心急的父母覓賢婿的現場,是適齡女子的求職面試啊!各種相互較勁,怕是比人民公園更甚。

18世紀的小地主、中產家的女孩子,家境寬裕,受過教育,懂得道理,某種程度上算得上當時的新女性了。但是,身爲女兒身的她們,並沒有財產繼承權。即使被爸媽視爲掌上明珠,即使幼時生活優渥富足,一旦父母西歸,家產還是要被遠方的男性表親繼承,要是沒有丈夫接手,她們就很可能被新繼承人掃地出門。

一樁合適的婚姻,關係的可是日後的生存。於是,五個女兒的婚嫁問題,是班內特太太最操心,也最焦慮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長遠。

以上內容套到現在焦慮的家長身上也依然適用。這世上所有的適齡孩子,都想去哈佛幼兒園,都是未來我娃爬藤的競爭對手。幼升小的面試輔導,申小學的優質簡歷,都是通往名校的堅實路基,一步一個腳印,從出生起就要做積累、刷資歷了。

教育的傲慢與偏見:所有的適齡孩子,都是想去上哈佛的!

這個5歲小孩的幼升小PPT介紹,只能算是階段性的小結陳述吧,那箭頭所指的終點,當然還遠未達到。

2

其實,雖然大家紛紛感慨“五歲牛娃懂得比我工作五年還多”、“現在的小孩壓力也太大了”、“他的生活是不是都排滿了”,但這並不是什麼新鮮的做法。

早在上個世紀,美國紐約的上東區就流行“超級媽媽”了,就是“超級有名、超級富有、超級聰明、超級美貌、超級煩人”的密集型媽媽,超級媽媽們努力的遠期目標,正是哈佛、耶魯,名校、成功。

她們認爲,幼兒園是未來的哈佛或者耶魯大學的起點,孩子一出生就註冊最好的幼兒園(還有很多剛一懷孕就排隊的),然後用盡各種手段,包括給學校組織贊助活動等送孩子進去,但又跟幼兒園交涉,每週要留兩個下午給2歲的女兒補習英語和數學,同時要求幼兒園提供戲劇、美術、音樂、芭蕾、法語、西班牙語、漢語和游泳的常規課程。

正如熱門PPT裏的爸爸說的那樣,“我們對於精細規劃有着長期的堅持,爲了確保他在每晚的2小時學習中既不覺得枯燥,又能汲取知識(這句引用太不順了我忍不住改了),我們爲他設計的培養方案要興趣與效果並重——以天、周、月、年爲不同的單位基礎,制定規劃”。

教育的傲慢與偏見:所有的適齡孩子,都是想去上哈佛的!

超級爸媽們對於孩子的未來,一樁樁一件件,都詳細規劃,稍有差池,便是跌落。

我不敢妄斷這樣的孩子生活的幸不幸福,他們一定是被用心的愛着的,因爲做規劃和生活幸福並不矛盾。只是養孩子不是走單行線,也不是做實驗,超過所有對手,控制好所有變量,便能收穫精彩人生。

3

《如何養育一個成年人》(How to Raise an Adult)的作者、斯坦福大學前新生教務長Julie Lythcott-Haims,把這一類孩子的童年稱作“清單童年”,清單式任務的頂點是名校的申請,是未來的成功。

這一份清單裏面都有什麼呢?要讀好學校,要進好班級,要有好成績,要熱愛閱讀,要思想敏銳,要參加運動,要獲得榮譽,要建立社團,要有領導力,要熱心公益,要關心他人……如此等等,都是現在的大學申請最看重的,一項一項,如果是能放到申請材料裏的加分項,都要打卡一一完成。

按照Julie的說法,在清單式的童年中,我們失去的是什麼?是發自內心地主動做事情的動機。當規劃已經做好,終點已經劃定,大概唯有奮力奔跑,纔不會被同樣刷清單的同齡人留在原地。

可以說,現在有太多孩子的童年都是清單童年,學着對未來學業有幫助的課程,上着未來可能會加分的課外班,攢着未來申請材料裏的亮點,走在一條顫顫巍巍的單行道上。

但這樣的入學申請清單,“名校”接受嗎?其實隨着上面幼升小PPT爆紅的,還有一條犀利神點評,點評說這個PPT“匠氣太重”,都是套用的模板,內容太雜沒有亮點,孩子很可能申請不上。

4

英國的Bute House Preparatory School(私立女子預備小學),被英國多家媒體列爲倫敦最好的女子小學,也被家長們稱爲最難考的走讀女校。爲什麼呢?因爲它的學術地位經受了實踐的檢驗,每年有超過一半的畢業生考入了英國排名前十的中學。最多的一年(2014),Bute的學生佔了聖保羅女中(St Paul’s Girls)當年錄取率的44%,怪不得家長擠破頭都想進去。

但校長Helen Lowe女士對於Bute想招什麼樣的學生,是這麼說的:我們倡導學術非競爭(non-competitive ethos)的辦學方針,4歲入學採用抽籤制,7歲入學雖然有考評,但我們的目標是尋找具有不同特點的學生,我們在找的是那種天生好奇、天生對學習新東西有興趣的女孩子,對於她們不知道的事情事情從不驚慌害怕,而是仔細聽其他人的介紹,從其他人那裏學習。

所以你看,即使是頂級私校,想要找的也不是刷滿清單技能點的孩子,而是充滿好奇心,滿懷興趣,有着熱切的學習熱情的孩子,簡單說,也就是有內驅力的孩子。

它恰恰是最難規劃,也最難量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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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培養孩子的內驅力?其實說起來一點也不復雜,只有五個要點:快樂,興趣,掌控感,成就感,勝任感。

前兩點,快樂和興趣,幾乎是天生的,大神級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把它稱爲“閒暇的好奇心”,就是指人這種天生的閒不住的好奇探索。只要養過孩子的都知道,孩子天生的對新鮮有趣的事物感興趣,並且天生的能從在成人看來或許無意義的自由探索中獲得樂趣。

掌控感、成就感和勝任感也很簡單。掌控感就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自己有選擇的權利,再之後會逐漸學會承擔責任;成就感就是能做成功,從小小的成功中受到激勵,繼續走向下一個成功(坊間流傳的失敗是成功之母是騙人的,成功纔是成功之母,所以別再給孩子人爲設障了);勝任感就是覺得自己能做成,覺得自己棒棒的,跟成就感是相輔相成的。

這裏要再提一下腳手架原理,當父母和師長小心的控制難度,並不斷增加挑戰的時候,孩子是在享受成功的過程中不斷地提升和精進的,也即,技能訓練不一定必須枯燥和痛苦,而枯燥和痛苦的東西,要麼是低水平重複,要麼是遠離挑戰區,進入了恐慌區,讓孩子自己覺得無法勝任了。

從這個角度看,內驅力全是內在的感受,無法量化,也無法橫向比較。大概也正因爲如此,重視內驅力的Bute女校,纔會有這樣的校訓:Every girl runs her own best race.

每個孩子的起點不同,他們都有空間去做到自己最好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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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傲慢與偏見,都是隻從自己的視角看事情。

就像覺得只有嫁個好丈夫才能確保女兒一生幸福無虞的班內特太太一樣,我們這一代人對於孩子教育的執着投入,可定也受着自身經歷的影響。

相信大家的體驗都差不多。我們從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一條路徑往上走,中途退出了的同學,除非是超級自律的猛人,否則不太可能再回歸到全日制正規教育,也從此失去了做很多事情的門檻。

這就是人人懼怕的分流,一旦被分出去,就永遠退出競爭,再也回不來。

其實,二戰之後,有很多國家都採用了德式的“十歲分流”制,以迅速培養經濟復甦需要的勞動力。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是升學還是就業,小孩子就要選擇了,也就是所謂的“學、職雙軌制”。過早分流的後果就是,小孩子根本還沒有得到充分發展,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方向爲何,便早早地在被選定了軌道,再難通過教育改變命運。

這其實是對人力資源的巨大浪費。

於是後來,西方很多國家都進行了教育改革,搭建更寬泛的教育體系,依然有“學、職”的區分,但“學職兩軌”並非涇渭鮮明永不相交,而是充滿彈性。普及教育完成之後,職業學校和正規本科教育,彼此之間仍是開放的。只要有心,可以重新回到任一條路上,探尋適合自己的位置。

這是用整個教育體系在爲個體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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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是以往的成功路徑、受教育的紅利,一方面又沒有整個教育體系的來兜底(以及兜沒兜住也是見仁見智),所以雞血媽推着小娃變牛娃,有無奈,也有不安。

反過來,大家也心裏清楚,名校的位置就那麼多,不是努力了就都能上,那麼,其他的路徑,其他的成功,其他的生活,其他的形態,我們能接受嗎?孩子能接受嗎?社會能接受嗎?

沒有人知道。

但是如果我們自己都不能接受成長的多種可能性,都要一窩蜂地去精細規劃去刷清單,那結果,很有可能是雙輸。

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除了追求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終其一生都還在追尋另外答案,那就是人生終極三問: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這是屬於每個人的成長,每個人內在的驅動。它也許能去規劃,能去引導,但誰也無法替代。如果不能與自己和解,那麼無論處於什麼位置,都逃不脫內心的彷徨。

關注內在,關注個體,支持孩子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與內心,與世界,和諧相處。

這是我所期待的教育。

至於其他,只能希望整個社會越來越寬容與多元吧。只是不知道還有幾代的孩子,將成爲教育的傲慢與偏見之下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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