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期蜃中鏡影

第二十一章  蜃中鏡影

龍君畢竟是龍君,“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突聞故人噩耗,眸光一斂,端靜如水的面上卻半分形色不露。沉吟了片許,才低聲詢問:“若沒記錯,他女兒錦瀾今年不過才一千三百多歲,還是個小姑娘家。玉瓊川現在繼位主事的是誰?”

太玄是個心腸慈軟的龜,抬袖揩了揩眼角的幾滴同情之淚,嘆息着回道:“鯉皇在距離龍關不足百里的河津口罹難,原身屍骨都被作踐得尋不齊全了,玉瓊川舉國守孝,尚未推舉新王繼位——再說也尋不出太合適的來,鯉族中暫時主事的,是錦瀾殿下的親姐姐錦芙長公主和她母族中的堂兄,世子延維。”

龍君默然點頭,重又支頤閉上了眼睛,只是原本放鬆的肩頭變得不易察覺地緊繃了些。

我垂首盯着手腕上的綠帕出神,尋思那夜叉王到底何許人也,竟梟狠至此,連即將化龍的萬年鯉皇都敢眼也不眨就殺害。課書上耳熟能詳的各種妖魔中,彷彿並沒這麼號人物,想是近些年來新起的邪惡蠻族也未可知。

龍這個物種很講究,乃天地神物中的至靈,就算是罪大惡極的妖龍,如需剿滅也須層層上報天庭,反覆核證,由東皇御筆欽定,才能押赴三十三重天的斷龍臺處決。隨意斬龍會遭天譴,相比之下,殺條鯉魚罪過就輕得多。鯉皇苦修數萬載,眼看就要脫胎換骨飛昇化龍,卻在這當口死於非命,怎不叫水族脣亡齒寒。

看來夜叉王不僅殘暴好戰,心思也夠詭詐。鯉魚化龍乃是生死攸關的大事,緊要關頭需將周身魚鱗統統褪下,弱點罩門都暴露無遺,最容易在這當口被乘虛而入。夜叉王明知殺魚和殺龍天差地別,老鯉皇未褪鱗前有仙法護身,道行高深不好對付,才刻意埋伏在龍關附近伺機發難,果然奸計得逞。

龍君一路上都沉默得很,半夢半醒不知在琢磨什麼,直到浮車行至宮城下,才理理衣襟端坐起來,略打量了一眼久違的亭臺樓閣。

所謂富有四海這種空洞浮誇的形容,終於在這一刻有了具體而微的呈現。傳說中的東粼城龍宮,原是座鏡城。

鏡城者,乃分水陸兩重,水下一城深隱於萬丈海底,水上一城倚萬仞絕壁而立,兩座城池宮闕一模一樣分毫不差,隔水相照,彷彿互爲鏡影。

這種奇特的形制與我等山林走獸居住的洞府迥異,不知有什麼來歷講究。按說水族都離不得水,自然是長居海底更愜意,卻爲何多此一舉在海面大興土木,重建出一模一樣的宮闕?給誰住的?我好奇心盛,悄聲去向太玄打聽,他卻含含糊糊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告訴我那海上龍宮千多年來從無人居住,是座空城。龍君離宮前有旨,任何人無諭不得擅入,否則無論老幼皆降重罪,越雷池者將被逐出東海發配到南溟修海堤,再不得重歸族中。此外,又命兩條蜃龍日夜守護,勿使閒雜靠近。蜃龍口吐雲霧即成幻影,便是所謂的海市蜃樓,可迷惑往來船舶,遠離這處冰冷華麗的海上禁地。

凌波佇立的鏡宮龍城,成爲整個東海諱莫如深的祕境。方圓百里遍佈結界,連飛鳥靠近都會迷失方向,就算偶有道行高深的水族不小心路過,也紛紛識趣地選擇繞道而行。

凝目朝海水上方影影綽綽的鏡城倒影望了又望,如此金碧輝煌的殿宇就這麼空放着落灰,當真浪費。不過龍君是四海海主之首,排場豪奢些也情有可原,想是同陸上那些富可敵國的豪紳懷着同樣心思,銀子多得花不完,買酒都喝一碗倒一碗。房子就算用不上,擺在那兒閒來無事光看着也舒心。

蹲在浮車內,被萬衆水族簇擁着進了這萬仞宮牆,才知方纔遠觀的堂皇遠不及此間華美於萬一,連書中形容的天上仙闕恐也要在相較下黯然失色。霜華如雪滿瑤臺,紫氣霞光重重繚繞。眼前晶瑩燦爛的光芒,卻不是轉瞬即融的薄雪輕霜,而是來自無數散綴的明珠寶石,交相映照,熠熠生輝。

水族族衆居外城,龍君的行宮爲內城。城中飛檐畫壁無數,珊瑚雕欄,金磚鋪地,水晶琉璃爲牆,雕花精細繁複。闊閣亭臺內遍燃魚膏燈火,遇水不熄,觀之七彩顏色。外設溫潤白玉雕鑿而成的甬道,以流泉宮正殿爲起點,圍繞其建三層,正北爲基,做八卦之形。檐下又廣懸千盞鑾鈴,洋流捲過,鳴聲清幽此起彼伏,喚御鈴廊。凡舉目所見,城闕垣牆、門窗堂閣、柱樑斗拱、周匝羅網,裝飾皆七寶所成。

我已經快要被那些沿途數不清的明珠翠寶閃瞎了眼,下得浮車,連落腳都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慎踏碎那透薄如蟬翼的白玉磚,恐怕哭瞎了也賠不起。一邊咬牙接受着金錢粗暴的洗禮,一邊顫悠悠尾隨龍君蹭進了流泉宮,哀怨的眼神在他挺直的背脊上轉了又轉,原來龍君這麼有錢……他都這麼有錢了,居然還連區區幾十枚貝葉的辛苦錢都吝嗇剋扣,簡直喪心病狂。堂堂海主上神,說好的視金銀如糞土的仙家氣節哪裏去了?不行,一定要想法子將他喪失已久的覺悟找回來。守丹爐的活計並不輕鬆,煙熏火燎沒日沒夜,高危又乏味,怎麼都得把月俸再漲漲,否則滾雪球一樣的利息,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主意剛打定,還沒來得及開口,龍君已在寶案前升座,雷厲風行,三言兩語便將戰後一團亂麻般的海務料理出個頭緒。從軍機佈防到四海盛宴,事無大小鉅細靡遺,如此成竹在胸,恐怕在回宮的路上早就一一思索敲定。

衆魚官領了命,各自散去。太玄難掩內心激動,生怕差事辦得不夠利索再惹龍君不悅,一貫四平八穩的八字步都改成小碎步顛連。

海主歸位,方臨城下便以一敵萬、力退強敵,讓所有水族日夜憂戚的心都重新燃起了希望。有靠山倚仗,就是不一樣,腰桿也能挺得更直溜些,臉上紛紛掛着喜氣洋洋的笑,氣氛默契而熱烈。

我被這滿堂歡欣的氛圍所感,也難免心生幾許慨然。仙家歲月寂寥,修煉又是那樣一樁令人望而生畏的苦差,習得通天徹地的本事,往往意味着要面對天崩地裂的劫難。若說有些許價值,大概就是像龍君這樣,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族人,讓弱者得到庇廕,所向披靡處,令所有陰謀殺戮都臣服退避。我覺得這遠比修成多麼無上的道法,或在神仙傳上名列高貴無雙的仙品更有意義。

殿門一經合上,龍君立即化出原形,懶洋洋盤踞在高高的龍座中央。一絲不苟維持了半天的莊嚴寶相,想必已累得夠嗆,迫不及待要舒散舒散筋骨。他朝下一望,清冷的嗓音在殿宇內盪出回聲:“你蹲那柱子下邊兒傻笑什麼?”

“呃……小狐……替太玄他們高興……”

龍君抬爪伸了個懶腰,一舉一動都帶動水波,晃得滿殿陳設叮咣亂響:“離那麼遠,說話聲跟個水蚊子似的嗡嗡嗡,聽起來都費勁,累着本座。”

一個合格鷹犬的覺悟,就是聽得出話風、看得懂眼色,不需事事都吩咐得一清二楚。我立即從善如流地從立柱陰影下探出來,準備恪盡職守近身伺候。剛要邁開腿,卻不禁暗叫一聲苦。那玉階高得令人望而卻步,也不知一共修了多少層。沒了龍尾浮水,再高的臺階都得一級一級爬,數到第一百七十七階時已經氣喘吁吁眼冒金星,只好化回原身四爪並用往前挪。

千辛萬苦掙扎上來,當即直直撲倒,肚皮貼在滑潤微涼的白石上,累得癱軟如泥。

“龍君爲什麼要……要把御座壘得那麼高?”

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你過來看不就知道了。”

鮫綃帳垂幔無數,堆疊得似霧似雪,重簾後隱約顯出一個憂鬱得如詩如畫的背影。我躡手躡腳撩開簾幕進前,那千重輕紗後掩藏的,是一面懸浮在海眼後的巨大漩渦,正緩緩輪轉,波紋間帶起斑斕四散的清光。漩渦裏頭正上演着數十億凡世紛呈鏡像,各個王朝的興衰更迭如走馬觀影。紅顏枯骨,青絲白髮,迅疾得不啻彈指一夢。隔水遙望三千世界雲起雲落,花綻花息,如同身處在一個半醒的太虛幻境。

龍君告訴我,這就是可與定海紫金梁齊名的龍宮鎮海之寶——溯世鏡。

神仙見凡塵如螻蟻微塵,焉知冥冥蒼穹中的天意之眼俯視我們,這般營營役役修煉歷劫,此起彼伏地飛昇隕滅,或許同那些朝生暮死的脆弱凡人,根本也沒什麼區別。

龍君神祕兮兮眨眼,指點着鏡中笑道:“如果不是身處在高不可攀的地方,又怎麼能將旁人從來無緣得見的美景一覽無餘?”

“可是到了最高的地方,才發現最美的風景都在下面,再也碰不到摸不着,只能孤孤單單地遠看着,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微愣了一剎,垂下頭,黯然道:“唔……其實很多時候,也難免覺得無聊。那又有什麼辦法呢?你從小長在塗山,到處是奇峯絕壁,也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難的道理。”

隔着海眼遠觀不相干的衆生浮沉,這就是龍君隱祕而安靜的愛好。看起來高高在上,卻藏着難言的寂寥。那些將他奉若星辰的戰戰兢兢的水族,他們只是需要他、畏懼他,卻未必真的喜歡他。

龍君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征伐利器,是東海繁榮昌盛的指望,但正如他所說,這裏並不是他的家。難怪那會兒在山澗,和一羣偶遇的綵帶魚都能玩得那麼開心。綵帶魚傻頭傻腦記性短,活在淺溪裏優哉自在,沒什麼天敵,不需要一條動不動就嚇死人的龍來做靠山,也能一直過得很好,所以它們對龍的親近歡喜纔是發自本心,純粹得多,不會帶來壓力困擾。

不管什麼物種,孤單得太久,性格多少都會變得有點怪異,我決定以後對龍君更包容一點,儘量不要再傷着他春花秋月般纖細敏感的心。

龍君負着手,重又半躺回七寶榻上歪着,恢復了一貫漫不經心的閒散模樣。榻前的玉案上擺着一隻托盤,內中有數碟海蠣子、海瓜子和一把虎鯊利齒打磨成的牙骨匕首,是蝦僕呈來給龍君消閒的小食。

“你覺得本座眨眨眼睛,這海蠣子會不會自己把殼打開?”

我看看海蠣子又看看離得丈遠的龍君,謹慎道:“不會。”

“那還不趕緊拿刀替本座剖開?”

我那守丹爐的重任早已咣噹砸在了大垂手裏,現如今的活計從燒火丫頭變成貼身侍女,開始料理和龍君有關的一切私人事務,包括飲食起居和整理衣飾公文,另需負責接引傳報——簡單說就是用盡一切聰明才智,找出各種匪夷所思的理由,把龍君懶得見的人好言拒之門外。

對這場心血來潮的安排,龍君解釋得理所當然,龍宮不養閒人,既要死皮賴臉留下,就算是團死灰也得發揮點餘熱,否則立馬捲鋪蓋走人。原以爲如此一來,本就對龍君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大垂必然徹底忍無可忍,誰知他忍無可忍之下還能從頭再忍,竟視死如歸應下這門苦差,拿着和我一般無二的月俸,在爐竈旁搭起了狐狸窩。

大垂臉皮薄,又欠着龍君一場天雷劫在前,銀子的事不方便親自去爭多論少計較長短,這重任自然落在我肩上,頓感任重而道遠,崎嶇兼渺茫。

一邊拿過牙骨匕首將牡蠣剖開,一邊琢磨該如何不着痕跡又敲山震虎地把漲月錢這話挑明。說輕了他裝聽不懂,說重了搞不好這點可憐巴巴的月俸都會再遭剋扣。龍君將一雙長腿交疊着架在條案上半臥,海蠣子遞過去,他連接都懶得接,微偏過頭就着我的手吮入脣中,再滿足地咂咂嘴。柔軟溼潤的脣瓣輕覆在指尖,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酥麻暖意將打好的腹稿攪和得一塌糊塗,不禁又想起在即翼澤他那莫名其妙的“報恩”。

“誠然本座是個視金銀如糞土的神仙,該有的清高淡泊一樣不缺,正因如此,纔不能拿那些俗物侮辱了幼棠你啊!談銀子太傷感情,可見本座對你的信任和看重,你有沒有感覺到知音難覓的感動?”

感不感動不好說,我此刻的臉紅一定是因爲憤怒。和龍君商議要事,總會糾結到底是用人語還是獸語,說人話我掰不過他,十有八九詞不達意就得被繞進去,說獸語麼,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忍不住罵出聲來。虧得方纔一念心軟,還暗暗決定要對他這種扭曲的人格多包容體恤些。孤單的人都缺乏安全感,沒有安全感就會很愛錢。龍君富有四海還吝嗇成這樣,可見曾經遭受過多麼巨大的心靈創傷,恢復起來恐怕不是一朝一夕。

但他的童年有缺憾,不能總讓無辜的本小狐來買單。不就是比不要臉嗎,面子乃身外之物,就該說扔就扔,扔得氣壯山河擲地有聲。

“君上太客氣了……那什麼,俗話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他不接茬,滿殿寂寂,我騎虎難下,遂把心一橫眼一閉:“就請君上狠狠地侮辱我吧!”

還沒來得及睜開眼偷瞄龍君是何反應,就聽聞下邊哐啷一聲脆響,一尾侍衛打扮的鰣魚不知何時遊了進來,又不知怎麼竟將手中的魚叉掉在了地上。魚眼睛閉不上,哪怕睡着了也瞪得溜圓,因此看起來總是一副受驚過度的驚恐呆滯表情。

“稟……君……君上……小的不是有意攪擾,實在是不知君上正在……”

龍君直起身子,迅速從目瞪口呆中回過神,咳嗽了一聲:“什麼事?說重點。”

鰣魚嚥了口唾沫,結巴老半天才把嚇忘了的要緊事想起來:“是……是錦瀾殿下求見,說什麼也攔不住,已在殿外哭哭啼啼吵嚷了多時……小的無法,只能來請君上示下,是宣她進來還是……”

第二十二章  冤家路窄

側耳細辨,關得嚴絲合縫的殿門外,果真傳來陣陣抑揚頓挫的啼泣聲。

龍君叼着海蠣子吮脣思忖半晌,仍舊不爲所動。

“本座剛回宮,還有些要事處理。先請她回去歇着,明兒宴席上再參拜也是一樣。”

鰣魚苦着臉:“君上……小的要是請得動……哪能在這要緊關頭衝撞進來攪擾了君上興致……”

龍君細長眼尾一挑,頷首朝我吩咐道:“能被一文錢難倒的,是英雄漢。可幼棠你這渾身上下,哪一根毛看起來也和英雄兩個字不相干。既口齒練得這樣伶俐,就隨近侍一同出去處理一下,把那鯉魚公主好生勸回冷泉宮待着。一個姑娘家堵在本座門口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絲毫不知避諱,叫人看見還不定瞎猜到哪兒去,本座的清譽啊!……”

鰣魚替錦瀾通傳覲見不成,不敢再回去碰釘子,怕被那位公主憂憤交加之下遷怒降罪,便順勢將這爛攤子朝我懷裏一丟,撇個乾淨。將去處稍作指點一番,就拎着那根破魚叉抱頭遊竄得不見蹤影。

還沒食君之祿,就得忠君之事,所謂鞠躬盡瘁莫過於此!

狐狸爪子輕,掌心又有肉墊,雖沒刻意放輕腳步,觸地仍舊無聲。我七拐八繞,終於循着哭聲在御鈴廊盡頭發現幾個珠環翠繞的倩影,你一言我一語酬唱得熱鬧。沒聽上幾句,就暗歎龍君這聊勝於無的“清譽”還真是,恐怕無論如何都將不保了。

她們聊得這麼起勁,貿然衝出去打斷總歸不大禮貌,只得暫且藏身在廊柱後,先想想怎麼才能不把這苦差辦砸。我撥開一串碧翠欲滴的海葡萄,就見一左一右兩名穿紅着綠的小婢子簇擁着一位珠光寶氣的少女,不知是勸解還是拱火。

俏立在廊下那位衣飾打扮最爲華貴的,想必就是錦瀾,正絞着手中一方粉帕子,猶自哭哭啼啼:“紅袖你看,都這個時辰了,裏邊還是毫無動靜!聽聞君上素來善待四方屬國,禮數最是周全的。玉瓊川遭逢慘變,今日卻爲何這般冷淡怠慢於我?”

穿紅衣名叫紅袖的那名侍婢唯恐天下不亂,塗得猩紅的魚脣一噘:“禮數週正那是以前,此一時彼一時,聽說龍君這次回來,還從外面帶了個來路不明的妖精坯子,纏得君上五迷三道,多半是被這位絆住了手腳!也不知原身是個什麼,《龍狐傳》裏寫得彷彿那位還魂再世一般……奴婢留了心,這些日子聽魚蝦嚼舌,有的說是尾銀龍又有說是隻狐狸,探口風竟還和塗山脫不了干係……真要是借上那陣東風,可不恰好落在了君上的心坎裏,這不,已經留在左右貼身伺候了……”

我腳一軟差點滑倒在地,忙拽住根藤蔓勉強穩住了身形。這紅袖確是個煽風點火的一把好手,好端端一個純潔的剝削與被剝削的關係,也能生生穿鑿附會成一段露水姦情。我有生以來頭一回聽人把“伺候”這個詞說得如此韻律婉轉耐人尋味,無端引出多少曖昧遐想。她留在鯉族爲奴爲婢真是埋沒人才,太可惜了,要改行去說書一定紅遍海疆前途無量。

綠衣裳的婢子接着驚詫掩口道:“別瞎說!便是來自塗山又如何,塗山漫山遍野都是狐狸,龍狐獸那樣稀罕,哪裏就輕易再尋得出來了?多半是個西貝貨,用幻術變來消遣着玩兒的。再者說……那位都死了千多年了,就算還過魂來也是個老掉渣的黃臉老太婆,有什麼好擔心?”

錦瀾幽幽一嘆:“綠袖你不懂……還活着的人再好,也沒法跟死了的人爭。嘆就嘆父皇去得突然,沒能趁在位時早早把這門姻親落了定,否則也不至於耽擱到如今無人做主……”

原來又是一樁龍君的桃花運。這位鯉族公主的族內遭逢鉅變,迢迢遠道而來惦念的,竟不是爲父報仇保護臣民,卻只希圖要和龍君共譜一段魚龍佳話。一夜魚龍舞,多麼香豔而令人浮想聯翩。應龍配鯉魚,外人看來雖不搭調,說不定在鯉族心裏,正是天造地設的佳偶一雙。據說陷入愛情的女人心思都敏感憂鬱,且愛鑽牛角尖。果然,這連面都還沒見上,就已經在想象中發揮出了好幾本醋海生波情路坎坷的摺子戲。

那錦瀾自傷身世、太過投入,一時抽噎得上不來氣,身子一晃,連嚷頭暈。被綠袖湊上前堪堪扶住,輕言軟語勸道:“君上避世千餘年,這纔剛剛歸位,想必海務纏身忙得無暇他顧,也不是有心冷待了公主。再者,這話若私下裏去提起,萬一要被拒絕可不就徹底沒了轉圜?倒不如趁明兒四海盛宴,各方海主都在,算來也都是您的長輩,定也樂得玉成其好。那時再當着大夥的面稟了,豈不多幾分助力?”一邊說一邊給紅袖遞了個眼色。

紅袖也立即識趣地改口:“憑什麼樣的庸脂俗粉,也蓋不過您的天生麗質。公主可別再胡思亂想妄自傷心,萬一哭腫了眼睛,明兒宴席上可就要被旁人搶去風頭了……”。

錦瀾這才漸漸收了泣聲,趕忙捏起帕子仔細擦拭淚眼,又左右問可紅腫了不曾,妝容是否有損。一行三條鯉魚,弱柳扶風般遊得遠了。

她們仨走了快小半個時辰,我還石化在御鈴廊柱底下不知該做何反應。

沒想到即翼澤一段小插曲,傳揚得這樣盡人皆知,被衆口悠悠添油加醋,和真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不止。大垂的擔憂並非全無道理,我一意孤行留在龍宮,所要面對的已不僅僅是剋扣月俸,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疲於應付龍君身邊的各路滾滾桃花,到處都是越描越黑的誤會和敵意。

思來想去滿腹委屈,對這位新近喪父、尚在熱孝之中便等不及要縞素換紅裝的錦瀾更覺無語。好歹也是一族的公主,事情還沒搞清楚,僅憑道聽途說的流言就罵罵咧咧毀人清譽,背地裏對不認識的姑娘污言穢語百般羞辱,末了自己都能給自己氣暈,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公主病”?

好在病犯得還算及時,我這“妖精坯子”有幸不必撞到氣頭上去自討沒趣。錦瀾一行走了就成,不管碰沒碰面,這樁差事總算完結。只要不堵在流泉宮外號啕得惹人注目,願上哪兒哭都隨她自便。

悶頭往回挪着步子,袖子裏忽傳來低低的稚嫩語聲:“姐姐,方纔那錦瀾公主說後悔沒趁鯉皇在世趕緊跟龍君定親時,你脈搏跳得可厲害啦!”

我嚇了一跳,纔想起來這一整天被支使得手忙腳亂,都快忘了身邊還帶着個小夜叉春空。都是漂泊異鄉孤苦無依,頓生起同是東海淪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眼下人生地不熟,也就只有誤打誤撞被偷帶進宮的春空能做個伴,陪着說兩句話。

“我那是氣的。堂堂千年狐仙被罵成妖精坯子,換成你也心跳加速。”

“姐姐你說,明兒席上龍王會答應和玉瓊川聯姻嗎?他是龍哎,娶條鯉魚回去做君後也太委屈了。不過凡事有利必有弊,真要娶了鯉魚公主,玉瓊川又沒有可堪重任的皇子,正好順手把整個鯉魚國接管過來嘛!到時候東海、雲夢澤、玉瓊川三大水域同氣連枝一榮俱榮,龍王起碼能在神仙榜上再躍晉好幾位!”

我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心道這孩子不愧出身夜叉族,對擴大地盤有着旁人難以想象的執着。八字還沒畫出一撇,已經開始給龍君規劃起靠男色收歸玉瓊川的康莊大道。不過那傢伙……真是怎麼看怎麼像長了張喫軟飯的臉,天賦超羣可堪展望。

當年的昊天大帝也是娶了鳳鴻氏之女爲妻,才順利接掌了整個鳳鴻族,創立百鳥之國。這樁遠古聯姻的舊典故,還是龍君炫耀那琴時主動告訴我的。說明他對神族聯姻擴張勢力這種事並不排斥,也覺得天經地義。

這麼一想,不知怎麼,竟有點難以言表的鬱悶,心不在焉唔了一聲道:“他答不答應跟我有什麼相干,姐姐我就是個跑腿的跟班,才懶得操這閒心。”

“唉……姑娘們都這樣,口中說的是無所謂,其實心裏很介意。”

“春空……”

“姐姐是不是也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

“你們海夜叉的書院整天都在教些什麼?你哪隻眼睛看出來我很介意了?”

狐帝蕪君在仙譜上如此位高權重,不也淡泊名利得很,爲隱世避亂而封山鎖國千年,從不琢磨什麼開疆闢土挑起征伐的污遭事。就算君後長眠不醒,始終半點未有過停妻另娶的心思。不是所有族羣都像我們塗山狐那麼忠貞,對婚嫁之事只以是否情投意合爲取捨標準,所以我對政治聯姻一時有點難以苟同,也屬人之常情。但若說介意,那就太過了。這倒黴孩子並沒覺出不妥,仍舊興致勃勃嘟囔:“不過話說回來,身爲一條上可化龍下可糖醋的菜魚,有攀龍附鳳的心也是不甘平庸努力進取的表現嘛,勇氣可嘉。”

我有氣無力抖了抖衣袖,“小孩子家,說話不要這麼刻薄,不然睡覺會做噩夢,懂不?”

被大垂下令噤言太久,春空的活潑心性早壓抑得難受,一開口就滔滔不絕,威脅恐嚇都再唬不住。

“姐姐你不知道吧,當年我四皇叔選妃時呈上來的名冊子裏,就有這條叫錦瀾的鯉魚。結果被他拿筆第一個劃了去,也是連面都懶得見,還說,四海都傳這二公主脾氣驕縱天資又差,想必熬成老太婆都躍不過龍門化不了龍,誰稀罕娶她。就算生得有幾分姿色,也瑜不掩瑕,聘正妃嘛,正室須賢德,納妾才納色。倒是她的姐姐錦芙殿下,是個很有抱負的女中豪傑,老鯉皇在世時膝下無子,長公主剛滿五百歲那年就立誓終身不嫁,矢志留在族中治理玉瓊川。我皇叔可憐啊,連嘆佳人在水一方,奈何天命偏偏無緣,至今都還孑然一身……”

原來錦瀾還有個廣受好評的長姊,姐妹倆似這般成年累月被人比來比去,導致她長期生活在鎮國長公主光芒四射的陰影下,難怪這麼患得患失敏感自憐。春空的皇叔也沒好到哪兒去,相親而已,沒看上就算了,還背後將人評述得這樣不堪,可見夜叉的刻薄乃家族基因,基本上一脈相承。他毫不留情面冷拒了錦瀾,轉眼又被錦瀾的姐姐不屑一顧,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從這點上,他和那失之交臂的二公主倒很有共通之處,說不定最合湊成一對怨侶。

其實春空所言也有幾分道理,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錦瀾和龍君都算不得良配。夜叉族都看不上的女子,硬要入主龍庭實在異想天開了些。然則這種軍國大事,確實排隊也輪不着我操心。只是難免暗自擔憂,端看今兒無意間撞見的這一出,萬一龍君真把她娶進東海,我這無辜的眼中釘首當其衝就是要被清掃打壓的對象。前路將何等坎坷,簡直兩眼一抹黑。我甚感淒涼,抬頭望了回穹頂,乾笑一聲:“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四海豔聞知道得倒挺多。”

手帕子緊了緊,稚嫩的童聲志得意滿:“八卦乃快樂之本。”

“春空呀,那姐姐也告訴你個祕密好不好?”

“好呀好呀,姐姐快說!”

“以前塗山也有個人特別愛八卦,後來他死了。”

春空:“……”

禮尚往來一番,春空終於聒噪得乏了,軟綿綿覆在我腕子上,乖順得與方纔判若兩人。

入夜後的東粼城靜謐華美,就只光線不大好,到處是一團團深淺不一的黯藍迷濛。只因月光無法穿透那麼深的海水,所有照明都僅依靠夜明珠柔和的光輝。而魚膏燈油至爲神聖珍貴,非重大節慶或隆重場合,不會輕易燃起。

東海鮫人臨終前,遺願大多是將身體獻給龍宮,由專司燈燭事的魚官負責淨化,再用特殊的法子煉製成長明燈油,封存進水晶棺內,一隻疊一隻摞在潛鱗宮,似一面水晶牆。他們將這種特殊的身後事儀制稱之爲“燈葬”。

煉化之前,還需舉行一場盛大的祭祀,那儀式過程極神祕,概不外傳。屆時所有排得上號的海族都將齊聚一堂,爲這些大義凜然的英靈祈福,感謝他們無私奉獻,爲東海帶來光明。只有身家清白、在世時未曾行過大奸大惡之舉,也沒犯下重大過失的鮫人,纔有資格將遺體獻給龍宮煉製魚膏。據說唯有如此,煉出的燈油才最純淨芬芳,真正能千年萬載長明不滅。

燈葬祭魂,乃是身爲鮫族最大的榮耀,雖死猶生,靈魄永存。

長明燈這樣稀罕,我也就隨龍君入城時有幸見過一次,那是爲了迎接龍王重歸東海的最高禮遇。現下那些燈還餘下燃着的數十盞,也都設在龍君下榻的流泉宮內,殿外海域照明基本靠燈籠魚和夜明珠。我本來就方向感欠佳,只得深一腳淺一腳循着記憶往回找。一邊磨蹭一邊四下張望,還沒走出幾步,不知絆着個什麼,來不及驚叫就狠狠摔了個大馬趴。額角磕在廊柱鼓墩上,劇痛襲來,連呼吸都爲之凝窒,一時爬不起身。

幾乎與此同時,耳邊響起一串此起彼伏的嬌笑,比檐下鑾鈴齊振還要刺耳。

撥開眼前的浮藻碎沙,鼻尖前二尺遠近擺盪着兩條招展魚尾和一雙纖足。仰起頭來一看,真真冤家路窄,對面一行三人不是夜來主僕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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