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精神病院爲你寫詩
2018年只剩下不到兩個月了。時間過得真快。
現在已逝,未來已來。如果你回首這一年的時光,爲自己的一事無成而失落,那麼波叔推薦一首汪峯的《光明》,這首歌靈感來源於一首詩——《相信未來》
這首詩的作者叫食指,是汪峯最喜歡的詩人之一。
這個筆名很怪的詩人,是中國第一個寫朦朧詩的。
現在說起80年代的朦朧詩,你們想起的一定是北島、顧城、舒婷、海子他們,其實他們寫得都比食指晚得多。
北島是每年都上諾貝爾文學獎賠率榜的大詩人。不過,在食指的詩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年輕人之間流傳的時候,還沒出道的北島就抄寫背誦過。
食指影響了整整一代中國詩人。
你可能會問:這麼一個重要的人物,怎麼詩詞曲賦無所不曉的我都沒聽說過?
很簡單,因爲食指後來患上精神分裂症,長期住在精神病院,成了被文學界遺忘的人。
食指原名叫郭路生,1948年母親在行軍半途中生下了他,所以取了這個名字。
小時候,別的孩子看連環畫,他在讀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的詩。
這和家庭教育有關。他母親經常給他念古詩,“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
我一讀就懂。我覺得非常奇怪:怎麼那麼好?這種語言非常神奇。那是小學四五年級的事情。詩的美不是一般的。
然後就開始學着寫。
他的第一首詩是這樣的:
鳥兒落在樹梢,
三八節就要來到,
在老師阿姨的節日裏,
問一聲老師阿姨好。
嗯,是不是給了你一點寫詩的信心?
那時候食指還小嘛。到讀初中的時候,同學們就已經說他是一個天才了。
有一天,班上一個姓何的女同學跟他說,你不是寫詩嗎,去看看我爸爸。他說,你爸爸是誰啊?她說,我爸爸是何其芳。
他愣住了。中學課本里還有何其芳的詩呢。那必須去。
到了那裏,他見到一個溫厚和藹的老頭,那就是何其芳。何其芳也是年少成名的天才詩人,碰到小同行很高興。何其芳給他倒茶,還放了糖,兩個人聊詩歌聊文學,談得很投機。
何其芳對他說,詩啊,是有格律的,你寫詩要有格律。
這句話影響了他以後的創作。
之後他經常往何其芳家裏跑。那時候整個中國都在破四舊,但何其芳冒着危險保存了不少文學名著,食指就如飢似渴地讀書。
他在吸取一切可以找到的養分,爲成爲一個真正的詩人做準備。
中間那個就是食指
文革開始了,他們這一代人讀大學的夢想徹底粉碎。自己未來的出路在哪裏?中國未來的出路在哪裏?
1968年,在整個國家和每個人都感到彷徨的時候,食指寫出了他一生中最著名的幾首詩。
春天裏的一天,他和一個好朋友約好去北海公園。一見面,他就激動地告訴朋友,自己昨晚又寫了一首詩。於是,在寒風之中,他背誦了那首《相信未來》。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餘煙嘆息着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爲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那湧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着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桿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她有撥開歷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們對於我們腐爛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悵、失敗的苦痛
是寄予感動的熱淚、深切的同情
還是給以輕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諷
我堅信人們對於我們的脊骨
那無數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
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們的評定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
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
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那位朋友被震撼了。他回憶說:
直覺告訴我,這首詩一定會是一篇驚天地泣鬼神的傳世之作,儘管當年他不滿二十歲。
之後,他把食指的全部作品都背了下來。
那時候,全中國的年輕人都要上山下鄉,當“知識青年”。食指也去了農村,在那裏知青們經常要求他念詩。
他念《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唸到“因爲這是我的北京,這是我的最後的北京”的時候,知青們都哭了。兩個女生還沒聽完就跑出廚房,站在黑夜中放聲大哭。
爲什麼哭?背井離鄉,前路茫茫,根本看不到出路,換誰都得哭。
那一年,食指還寫出了《海洋三部曲》、《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這些詩在天南地北的知青之中流傳,爲生活艱苦、心靈鬱悶的他們增加了勇氣和信心。
但是在某些人看來,這些詩是有毒的。江青對《相信未來》的評語是,“相信未來就是否定現在”。
幸好,他躲過了麻煩。
1971年,食指參軍。在那時候,這是一條光明的道路。
但他開始遭遇生命的大挫折。沒過多久,他突然變得沉默寡言,每天就是不停地抽菸。
1973年,他被迫退伍。上醫院一看,醫生診斷說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怎麼會這樣?
有人說,這是因爲:
詩人敏銳的精神已無法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因而跌倒在社會生活的塵埃中。
波叔也讀詩,在爲那些美妙的詩篇歎爲觀止的時候,也經常感慨:這得是情感多麼充沛、心思多麼纖細的人才能寫出來的啊。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何況對食指來說,希望的破碎、愛情的失敗、生活的無望,都在折磨他。
之後,他的病情就一直反反覆覆。
1973年爲寫“紅旗渠”,隻身去河南林縣體驗生活,途中盤纏被偷,發病後流落街頭,20天后被人送回北京。
1974年爲寫焦裕祿赴蘭考,在鄭州火車站被偷去錢包及鄭州親友地址,按記憶尋找親友家又迷失道路,身無分文,再次發病。夜宿火車站,乞食度日。
20天后幡然醒悟,記起新鄉有一堂兄,便用腕上尚存的手錶換錢買了去新鄉的車票。不料坐過了站,下車連夜步行數十里,清晨抵達堂兄家中,蓬頭垢面,骨瘦如柴。
這期間,他結了婚,又離了婚。
1978年,他開始使用“食指”這個筆名,意思是別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傷害不了一個詩人。
多年以後,他給出了另一個解釋:他的母親姓石,同時希望自己所走的路平坦筆直。
只是,他已經遠離了詩歌界。
80年代之後,詩歌界和整個社會一樣喧囂熱鬧,一大批年輕的詩人成爲文學青年的偶像。但這些和他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他被困在自己的精神迷宮之中。
1990年,食指住進了北京郊外的一家精神病院。在那裏,他又從“詩人食指”變回了“病人郭路生”。
在那裏,5個人住一間十三四平方米的小屋。
他每天擦兩遍樓道,洗三次碗。
因爲牙不好,經常喫不飽。
一些發病的病人會變得很危險。有一次食指正在洗臉,後腦勺突然被一個老頭用棒子打了一下,連棒子都打斷了。
但他還在寫詩。
偶爾會有一些慕名而來的詩人來看他,每次告別之後,總是心潮澎湃,既爲他的才華激動,也爲他的遭遇不平。有人說:
如果誰見到食指後很平靜,只能證明他不是個真正的詩人。
一些受他影響的詩人和學者頻頻寫文章提出,要讓食指“浮出水面”,重新爲世人所知。
遲來的榮譽總是要來。
2001年,食指和已故詩人海子一起獲得了人民文學獎詩歌獎,授獎詞是這樣寫的:
他在他的時代裏,獨立承擔了一位大詩人所應承擔的。
如果說,海子是以「臥軌」這種極致的方式詮釋着生命的意義,那麼,食指便是以不屈不撓的堅韌,詮釋着「相信未來」的勇氣。
又過了一年,食指終於離開了生活12年的精神病院,回家了。
他重新組成了新的家庭,過起了雖然清貧但是正常的普通人生活。
食指爲讀者簽名
住着十幾平方米的房子,抽着每盒一兩塊錢的煙,寫着他的詩歌:
遠離名利,遠離污濁
就這樣在僻靜荒涼的一角
我寫我心中想唱的歌
別人問他在醫院那些年過得怎麼樣。他說:
苦,但是我學會了不發愁。在這裏待著使我健康,生活更實在,更紮實,更充滿信心,更有力量,更有熱情了,中國有句古話叫做“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就這意思。
他仍然熱愛着詩歌。在混亂、迷茫、絕望的時代裏,他的詩篇給他人以力量和勇氣。而當他自己遇到困境的時候,也是依靠詩歌從理智的沼澤中走了出來,重新迴歸社會。
他說過一句話,給波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是瘋子,我在我自己的王國裏是國王。
這位國王終於戰勝了他的敵人,收復了他的領地。
相信未來吧,未來會給予一個詩人公正的評價,也會給予每個人他應得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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