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真(資料圖)

彭真(資料圖)

本文原載於《百年潮》

18歲參加解放軍時,我曾問過戰友:政委爲啥叫“政治委員”,什麼叫政治?當時,戰士們文化水平低,大都講不出個道理來。有一個老兵向我解釋:凡是革命隊伍中的大事都歸團裏、師裏、軍裏的政委管,因此“大事”就是政治。我又問:什麼是“大事”?他說:衆人的事、軍隊的事是大事,個人的事、家庭的事是小事,我聽後覺得很有道理。我就是帶着這種認識走下了戰火紛飛的戰場,邁入了新中國的大門。不想,在給彭真當警衛員的日子裏,我對“大事”和“政治”的含義有了新的感受。

吳晗用餐少兩菜

1949年5月,中央調整了北平市的領導班子,葉劍英另有安排,市長改由華北軍區司令員、解放軍副總參謀長聶榮臻兼任。當時,北平市委書記是彭真,市委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是張友漁,市政府祕書長是薛子正。還有一位副市長就是到任不久的吳晗先生。吳晗時任民盟中央常務副主席,是毛澤東、周恩來從西柏坡帶進北平城的15位民主人士之一。他才華橫溢,學識淵博,是一位資深的歷史學家。中央任命他爲北平市副市長,可見對其十分器重。

北平剛解放時,市政府設在府右街南口路西的一座大院裏。當時機關幹部實行的是“供給制”,機關食堂分大、小竈,規定市級領導喫小竈,每餐標準“四菜一湯”。由於聶榮臻在軍隊裏有要職,彭真在市委機關工作,一般不在市政府用餐。正常情況下,到小竈用餐的只有張友漁、吳晗、薛子正三人。他們三人常常圍在一張桌子上喫飯,食堂管理員按規定在他們的餐桌上擺放“四菜一湯”,從不敢超過標準。

有一天,張友漁、薛子正兩人到市委開會中午未回,市政府的小竈只留下吳晗一人用餐。大概是食堂管理員怕做多了浪費,中午只給吳晗上了兩菜一湯。吳晗並未在意,喫完飯當管理員問他“您喫好了?”他說了句“謝謝,喫得很好”,就走了。

第二天,彭真到市政府有事,中午被大家留在小竈共進午餐。午餐的標準還是“四菜一湯”,四位領導邊喫邊聊,氣氛十分融洽。彭真十分關心和尊重吳晗,說話間常向他請教一些城市管理的問題。當彭真問及吳晗在工作和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和意見時,吳晗當即表示說:市政府機關的同志對他的工作、生活十分照顧,昨天還單獨爲他炒了兩盤菜。彭真一聽,臉上漸漸收起了笑容。等吳晗喫完飯,彭真站起身,很客氣地請吳晗先回去休息,並親自送至餐廳門口。回來後,彭真一臉嚴肅地坐在餐桌前對張友漁、薛子正二人說:“吳晗先生昨日在這裏喫飯,爲什麼只給上了兩盤菜,你們瞭解嗎?”薛子正一聽,忙叫人喊來管理員。管理員一見是彭書記問及此事,只好將昨日因吳晗一人用餐,“菜上多了怕浪費”的實際想法向彭真作了彙報,並一再解釋,吳晗先生喫完飯後,表示過很滿意。彭真說:“既然有標準就要按照標準辦。特別是對吳晗先生,他是一位黨外民主人士,是黨中央、毛主席爲我們請來的專家。國民黨反動派揚言:共產黨打仗行,但他們不懂得怎樣管理城市和發展經濟。我們在這方面確實是外行,所以要請一些黨外的有知識、有文化的專業人士和我們一同工作,一同建國。對這些人我們要格外尊重他們,除了在工作上支持之外,也要在生活上給予特別的照顧。如果昨天的午飯,只給你們(指張、薛二人)上兩盤菜或者是一盤菜我絕不會說什麼,但給吳晗先生少上兩盤菜就不行。我們不能讓人家覺得我們共產黨人都是勢利眼,給人家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昨天的事非同小可,這裏面有關執行黨的統戰政策,你們應當受到批評並向市委作出檢討,我們也要就此事寫出報告上報中央。”

聽了彭真的一席話,張、薛二人當即表示承擔責任,管理員也一再向彭真保證,今後再不會發生類似的事。

這麼一件小事我以爲過去了,沒想到幾天後,彭真、劉仁(時任北平市委副書記)、張友漁、薛子正等幾位領導一塊被叫到中南海開會,回來後馬上召開市委、市政府機關黨員幹部大會。在會上,彭真給大家介紹了那天午飯發生的事。許多同志見爲這麼件小事專門開大會,不大理解,在下面竊竊私語。此時,彭真在會上大聲講道:“毛主席、周副主席剛剛把我們幾個市領導叫去,就此事批評了我們。毛主席說:過去我們在解放區,在農村待慣了,到了城市還是老一套。我們有些同志只注意搞節約,不注意團結人,不注意搞統戰,不注意黨的形象和影響,更不注意黨的方針政策,這樣做要不得。周副主席也要求我們的各級幹部,就此事認真反省一下,如何搞好統戰工作,不要只看眼前利益,凡事要往大處去看、去想就對了。”

這次大會,吳晗也到會參加。彭真代表市委、市政府當面向吳晗表示道歉,感動得吳晗熱淚盈眶。吳晗在會上發言,表達了對共產黨、新中國的熱愛和嚮往之情,決心要用畢生的精力爲黨、爲國家和人民作出貢獻。

1957年3月,經彭真、劉仁介紹,黨中央批准,吳晗正式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黃敬遲到罰三杯

1949年9月中旬,新政治協商會議即將在北平召開。時任天津市委第一副書記、市長的黃敬也到北平參加大會和開國大典活動。

會前某日,北平市的幾位領導彭真、聶榮臻、張友漁、吳晗和薛子正,邀請黃敬遊覽頤和園,中午在頤和園內的聽鸝館設便宴招待。約好上午10點鐘在頤和園昆明湖畔的一處小亭子聚齊,由張友漁親自去黃敬下榻的飯店接他。不想,因黃敬有事耽擱了時間,加上當時到頤和園的道路不好,人多路窄且多爲土路,等他們趕到頤和園時,彭、聶、吳、薛等幾位領導已在湖邊恭候多時了。老戰友們相會十分親熱,大家邊說笑邊遊玩,沿頤和園的水榭、長廊漫步,共同沐浴着秋日的溫暖陽光,領略着昔日皇家園林湖光山色的美景。

不知不覺時已至正午,來到聽鸝館門前,祕書長薛子正說:“飯已準備好了,請黃市長入席吧。”黃敬高興地說:“頤和園我過去曾來過,卻從未在此喫過飯,今日承蒙各位的盛情,真是三生有幸,謝謝啦。”

聽鸝館裏擺了兩桌飯菜,首長們坐主桌,我們這些祕書、警衛、司機們一桌。彭真代表市委市政府簡單地說了幾句祝酒詞,大家就喫喝起來。

黃敬性格豪爽,席間話多酒也有量。談到城市建設和管理問題時,黃敬說:“進城以後,不管是建設也好,管理也好,還不都得我們拿主意、想辦法。我們是城市的管理者,上級可以管我們,但下級就該服從我們。今天,我和張市長在來的路上,被你們北平的交警攔住了車子。你們的司機和張市長還真怕交警,人家不舉手裏的棒棒,硬是不敢走。”說到此處,黃敬已顯露出在路上的不滿之意。他接着有些洋洋自得地說:“我也會開車,在天津我就不怕交警(當時北平、天津剛解放不久,交通警察大都是被留用的解放前的舊警察),有的交警要攔我的車,我一露臉他們就得馬上放行。”

見黃敬話說到這兒,彭真接過話題笑着對黃敬說:“黃敬同志,你的做法在天津行,因爲在天津你是‘老大’。可在北平,我們在座的都不是‘老大’。不光我們,連周副主席也不是(當時新中國還未成立,周恩來是黨的副主席之一)。前不久,周副主席身邊的一位司機給他送一份緊急公文,由於不聽交警的指揮發生了交通事故。周副主席知道後當即把司機的領導找來,嚴肅地批評了他們,並要當事人作出深刻檢查,要求中央機關所有的同志都要服從警察的管理,支持北平市的工作。”

黃敬見彭真這麼一說,臉上立刻收起驕矜自得之色。黃敬和彭真是老相識了。彭真曾在天津工作多年,擔任過中共天津市委書記,1929年6月在天津被捕入獄,1935年秋出獄後又出任過中共天津工作組負責人。1945年,彭真當選爲中共第七屆中央委員會委員、政治局委員、書記處候補書記。在彭真面前,黃敬怎敢自認“老大”。

彭真見黃敬低頭不語,接着又說:“七屆二中全會上,毛主席要我們進城後要經受住人民的考驗、歷史的考驗,要我們考出個好成績,不要做李自成。我們就要踏踏實實地坐下來學習,學習經濟知識、城市管理知識、法律法規知識。不要讓人家講我們共產黨人是一羣嘯聚山林的山大王,只會打游擊不會搞建設。過幾天我們就要建國了,毛主席對我說過,建國後我們要先制定一部國家的大法,就是新中國的第一部憲法。今後我們還要研究頒佈許許多多涉及多方面工作的法律、法規。我們要學會用法來管人,用法來管事,用法來治理國家。那種自以爲是、無法無天的遊擊習氣要徹底糾正過來,尤其是我們這些黨的高級幹部,更應該以身作則,帶頭執法守法纔對。”(1949年10月19日,彭真出任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政治法律委員會副主任——作者注)

說到這裏,彭真爲緩和嚴肅的氣氛,笑着對黃敬說:“黃敬同志,在北平有毛主席、周副主席,有黨中央管着我們,我們每天都在謹慎從事,不敢懈怠。在天津你是‘老大’,深得中央的信任,希望你能像周副主席那樣要求自己,要求部屬,當好天津人民的父母官。”

黃敬見狀忙說道:“老彭啊,快別再提什麼老大不老大的話了。在您和諸位面前,我黃敬只配當學生,今天這頓飯使我學了不少東西,你老彭的一番高論,讓我銘記終生。回去後從我開始,所有機關幹部都要認真檢查一下思想問題,努力做好天津市的各項工作,迎接新中國的誕生。”

薛子正見席間氣氛過於嚴肅,忙插話說:“黃敬同志有此認識和態度,真值得我們學習,但不管怎麼說,今天遲到總是不應該,讓諸位同仁等你多時,應該罰酒三杯。”黃敬一聽,忙站起身來連聲說道:“該罰、該罰、我認罰。”說着伸手端起桌上的酒盅,在幾位好友的笑鬧聲中,連幹三杯。

班禪赴宴“挨一蜇”

新中國成立後,和平解放西藏作爲國家的一件大事,被提上黨中央的議事日程。1951年初,中央致電十四世達賴喇嘛,歡迎他派代表來京進行和談。同時,中央特別邀請十世班禪活佛來京共商祖國統一大計。

1951年4月22日,阿沛·阿旺晉美作爲西藏地方政府的全權代表率和平談判代表團抵達北京。

4月27日,班禪活佛率青海塔爾寺堪布會議廳的僧俗官員一行45人也抵達北京。周恩來總理和朱德、李濟深親往車站迎接。當天晚上,周總理又設宴款待班禪,爲他和塔爾寺的僧俗官員接風洗塵。這次見面是班禪和周總理的第一次見面,各自給對方留下了深刻印象。班禪視周恩來爲“最可信賴的長輩”,而周恩來讚譽班禪是“少年活佛,英俊瀟灑”。那年十世班禪剛滿13歲。

4月28日晚,北京市政府受周總理委託,在市政府大樓設宴盛情款待班禪,以盡地主之誼。參加宴會的有彭真、張友漁、吳晗、薛子正。中央統戰部副部長徐冰(邢西萍)作陪。西藏方面除班禪活佛外,作陪的有西藏地方政府的全權代表阿沛·阿旺晉美、班禪駐京(指南京)辦事處處長詹東·計晉美等人。

當時,市政府條件差,根本沒有大一點的乾淨餐廳供宴會用。薛子正只好讓大家騰出二樓的一間會議室,臨時改做宴會廳。做飯的廚房在辦公區的另一端,相距約300米遠,中間還要穿過一處大院子。院子裏生長着許多樹木。正是春光明媚時,紫色的丁香迎風盛開,香氣撲鼻,令人陶醉。

由於是盛宴,廚房的距離又遠,考慮到安全問題,薛子正叫來我們這些首長身邊的警衛和勤務(當時稱公務員),一共七八個人爲宴會服務。宴會開始後,大家按照事前的分工,端茶的端茶,上菜的上菜,最多的是提着盛菜的食盒,來回奔跑在廚房和宴會廳之間。大家都在盡力地工作着,生怕出點紕漏挨批評。可偏偏不遂人願,在宴會中就出了件意想不到的“大事”

宴會過半時,班禪年少,喫得又快,最先放下碗筷要去洗手。當時,屋裏只在牆角處放了一個臉盆架,臉盆邊上搭着條半溼半乾的新毛巾。臉盆裏的水,是剛剛由一個同志從外面端進來的。

班禪站起身走到臉盆處,在洗完手擰毛巾時,突然大叫起來,引得在場的領導都跑過來看究竟。只見班禪雙眉緊鎖,哭喪着臉,嘰哩哇啦地講些藏語,使勁地甩着左手。班禪的陪同詹東·計晉美聽了班禪的述說,拿起臉盆裏的毛巾一看,上面趴着只蜜蜂,原來是班禪的手被蜜蜂給蜇了。薛子正叫人找來機關的醫務人員,又是上藥,又是包紮,好一陣忙亂,才使班禪平靜下來。宴會不歡而散。彭真等幾位領導送走了客人回到宴會廳,大家相繼坐下後,誰也不說一句話。

過了好一會兒,彭真發話問:“怎麼搞的,蜜蜂怎麼會爬到臉盆的毛巾上?”薛子正答:“我問了,是剛纔打水的同志端着臉盆路過院裏的丁香樹下,無意中蜜蜂跌落到臉盆裏的。”彭真聽後,提高了嗓音狠狠地批評起薛子正來:“你這個祕書長是怎麼幹的?爲什麼不事前叫人用鐵壺將水打好?做事粗心大意馬馬虎虎,你看你用的這些人!”彭真用手指着我們這些站在牆邊的警衛和勤務怒氣沖天地說:“一個個愣頭愣腦,衝鋒打仗還可以,端着臉盆像過敵人的封鎖線,根本就不是幹這事的料!爲什麼不去北京飯店請幾個服務員過來?”這時,在場的中央統戰部副部長徐冰插話說:“老彭,算了!也沒什麼大事。”彭真一聽扭頭對他說:“不!這個問題很嚴重,是一次政治事故。今天我們是受黨中央和周總理的委託以北京市政府的名義宴請班禪,是一次重要的政治活動。班禪活佛是西藏的宗教領袖,是來和中央商討和平統一的國家大事的。接待工作中出了問題,是會影響到黨的大政方針的。你回去後先向中央彙報一下這裏的事,我們馬上向中央寫出書面檢討,請求處分。”

過了幾天,彭真帶着市委市政府的幾位領導來到中南海,當面向周總理彙報了事情發生的經過,並主動承擔了責任。

在彭真身邊工作的那段時間裏,我對“政治”的含義有了極其深刻的認識。政治不光是指一些大事,有些看起來不起眼兒的小事,也會演變成大事。大事、小事是因人、因時、因地而異的。後來,我調到國管局工作。幾十年來時刻牢記着“服務工作無小事”的教訓,兢兢業業地工作在機關後勤戰線上,直到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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