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都有人嚮往西藏,說那裏是天堂。

我卻不曾想過,也許是知道通往天堂的路必然是不尋常的,而對於這樣一種不尋常,是心有忌憚的。

因爲忌憚,因爲膽怯,而不敢想。

曾經一度,不以爲然,以爲,那只是一個地方,一個不願或者不敢涉足的地方。

時至而今,開始愧疚,愧疚我是任城的女子!

過去的很多年,我沒有想過負擔這樣一份使命而前行。

身爲女子,任城女子的使命!

這場雪,終於來了,也慶幸在雪中,我來了。

這段路,我走的時間並不長,可是這場相約和對話卻是我決絕的決定。今日,我無論如何都要來。我慶幸,我來了!

立在北湖的湖畔,如此的清冷,四面金身帶着堅定的溫和。四圍的水隨風漾動着,雪已有些融化,偶爾起翔旋即點水的水鳥打破這平靜的水面和天空,這精靈帶着怎樣的訊息?它從哪裏來?是西藏嗎?那個純淨如天堂的地方,那個留給她無限回憶,卻不知有怎麼懷念情愫的地方。

她是誰?

她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子,她不是擁有普通意義上幸福人生的女子,她不是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選擇生活方式的女子。她是任城的女子,她是皇家的女子,她是負着使命長途跋涉的女子。

任城,至今7500年文明史的一方聖域,她曾在大唐的那一刻深深地烙着它的印跡從培育她的土壤決然拔根,它的肥沃足以滋養她千里萬里。她滿載上路,因她不是一個女子的個體,她載着任城當初伏羲氏的發明,那些曾改善她故土的生存環境,從飢寒走向富庶,從矇昧走向文明的法典,帶着這片土地上的父老不斷增長的智慧以及對和平的渴望,穿過崇山峻嶺的阻擋,忍受寒暑交替的侵凌,在黃沙彌漫的關口回首遙望逐漸遠去的故鄉,禾粟田從蔥油到到枯黃到稀少再到無,那些淡去的耕作景象和辛勤勞作的身影都被大山阻隔在再也望不到的遠方,回首,是空落落的一片。有一顆種子滑落在沙土裏,她彎下腰,卻已找不到,她其實不確定,它是否可以在這裏生根發芽?

繼續走吧,她不能轉身奔跑向那繁華的大唐街市,她負着千鈞的重量,一刻卸載就可能血流成河,淹沒這或錦繡或荒蕪的世界。

轉過身去,走吧,二八年華,她別了任城,別了大唐宮苑的家,別了淌着帝王血液的爹孃,也別了餘生可以設想的種種可能。大唐的才子何其多,如果她肯掀開轎簾,有多少人可以吟出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篇章,如果可以披上錦繡雲肩,那富貴榮華想也是一世的安樂終老。

可是,盛世表面下的戰火已暗自醞釀甚至已然燃氣。那帶着崛起氣勢的吐蕃和幾分英雄氣的松贊干布自也有不可小覷的霸道。他惦着大唐的女子,甚至不惜用戰士和百姓的軀體當做階梯,爬上大唐的牆頭,若不許便擄去,或者放把火燒了,他需要這樣一份佔有,不惜代價!

他說:“勒兵二十萬入寇松州,命使者貢金甲,且言迎公主,謂左右曰‘公主不至,我且深入。’”(《新唐書》卷216)姑且不論是否有二十萬,至少有這個膽,這個決心。然而,一戰百姓苦,就連吐蕃的大臣也已死薦罷戰“初東寇也,連歲不解,其大臣請返國,不聽,自殺者八人。”(《新唐書》卷230)奈何的是,他非爲攻城掠地,只爲那大唐的公主入了那片土地,也許他知道公主只是載體,她能帶着他的臣民改換生活的天地。

如此,便遂了他的願吧!

不!是兩個民族的願!

兩片疆域的願!

漸漸地,一陣陣腥羶襲來......

錦衣玉食慣了的,每一餐飯都如花兒一般可觀、可餐。物阜民豐的任城自也負不了她的味蕾,許這麼尋常的中饋之事她還沒來得及瞭解吧。她感覺一陣陣的眩暈,這種原始的腥味她從沒有聞到過,那是伏羲氏以前的事情。他們在喝什麼?那鮮紅的顏色如此刺眼,讓她禁不住膽顫,眩暈。立定了一下身體,有輕微的踉蹌,說不上是悲愴還是絕望,她將視線移向遠方,剛染過一般的藍色布幔罩着天空,純的沒有摻雜任何顏色,一堆堆的白色紗紈綰成不同的髮髻,或挺立或垂墜着。遠處山頂的積雪似神女編織的帽子,精細而又純潔,一處處勞作的女子甩袖起舞着。這是天堂?遠古的天堂?

她不能踉蹌,她是大唐的公主,那個繁華國度的使者。她將要在這裏生活,也許終生都不能再回去,她將成爲這裏的一份子,她希望一路護佑的“釋迦牟尼像”能夠給她力量,支撐她未來的歲月。一定會的,因爲這是大唐天子給這位欽封的公主的囑託和歉疚。他希望她得到平安的人生更希望她不辱使命。

她是她,亦不是她。她來自任城,來自大唐,來自無數百姓的凝望和兩片土地的諄告。她要卸下所有的行囊,將一切分給這裏的百姓,將種子撒向這裏的土壤,將紡織的紗錦裝點這裏的曠野,將雙臂擎一擎這裏的天空。這裏沒有磚石抵禦寒風,夜半聞聽狼嚎漸近時,扯一下唐王賜予的被角,空落落的?她終是勇敢的,她是唐詩裏的牡丹花,帶着天地間最高雅的氣韻盛放,她走出氈房,夜空的星星彷彿要入懷一般的親近,觸手可及。這一刻,她開始屬於這裏,她必須屬於這裏!也許她將面對無數個這樣的日夜。

“此後六年,墀松贊贊普升遐,與贊蒙文成公主同居三年爾。”(《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編年紀事》)然而,此後三十年,智慧和勤勞織就了雙方和合的錦緞。這纔是江山,這纔是天下。

“自從貴主和親後,一半胡風似漢家”。迎風面東而立,當初夾雜着的腥羶之風,如此和煦的掠過從容的面容。來,非爲做人婦,走,不愧唐家女。一段無關兒女情長的婚姻,一段家國需要的不得已,卻因她的從容讓歷史少了一刻喧囂,讓大地多了一刻安寧。上善若水,不怒不爭,帶着使命安靜踏實的踐行,是任城女子的性格,也是千年厚德的載承。

北湖的水如此平靜,映在其中的天空如青藏之巔一般純淨。文成公主,任城大地上最值得驕傲的女兒終於可以在其完成使命的身後守着故土鄉水,感受而今“社稷如一,情誼綿長”的福廕。似乎,身後“公主閣”前美麗的藏族姑娘甩袖起舞着,一份使命依舊演繹着情緣。期待着......

就這樣遠遠望去,豈獨文成公主。華胥、後緡、太妊......

皆徐徐走來......

開始,再不忌憚“西藏”的路!

任城的女子,目之所視,心之所往,命之所使,何憚之有?

女子非弱,爲太平之源也。

紅妝

丁酉仲冬於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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