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蘭硯

陳兆倫早就在燕歸堂酒店坐着了。下午四點多,他看見林青楹跨進店門。那束鮮花在吧檯上妖冶開放。他看見花朵的火焰灼了林青楹的眼睛。林青楹看見花,一喜,又一驚。

服務員尚未進入工作狀態。見到林青楹進門,收銀員李小花趕緊走過來,拉開吧檯的側門,走進去。

“誰的花?”林青楹問。

“你的呀。”李小花答。

“誰送的?”

李小花用目光往林青楹身後指指,“還能是誰?只能是他哦。”

林青楹側轉身,看見了陳兆倫。陳兆倫衝林青楹眨一下眼,笑了,算是打招呼。

他最近天天來店裏。總是會順手買一束鮮花。畢竟,林青楹現在是個病人,還沒有康復。陳兆倫認爲,送花給病人是最常規的行爲。雖然她不記得過往了,但是心智並沒有受到任何損害,看見花還是那樣開心。

“你很喜歡花?你這個大男人倒是真細膩。這花好雅緻啊。”她微笑着對陳兆倫說,面頰上有紅霞飛過。

陳兆倫忽然想起來還有另外一個女人也喜歡花。她是柳櫻。當時在綠城生活時,柳櫻就經常買花插在家裏。而自己,其實已經習慣室內插滿鮮花的感覺了。

此刻柳櫻忽然跳入腦海,陳兆倫心裏閃過一絲縹緲的擔憂。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不過人各自有福,也不必多想吧。相忘於江湖就是最好的慈悲。既然不想和她結婚長相廝守,再惦記那就是賤人,也是一宗罪。更不必再去聯繫。海闊天空,放彼此自由和生路,不要再去勾搭人家了。

陳兆倫已經在所有的通信軟件中都把柳櫻設爲了黑名單。不看見,不關心。然而,此時此境,竟然忽然就想到了她。若不是柳櫻非逼着他結婚,他或許還不會逃開綠城,來到青島,也不會發現林青楹竟然部分記憶喪失了。

林青楹轉回身來,注視着那束鮮花。一團殷紅的玫瑰,象雲霞一樣燃燒着。數朵玫瑰之中有兩支百合花。百合花的花瓣皎潔,略帶紫色的邊緣。它香氣凜冽,和玫瑰的幽香交相呼應。

林青楹舉起手指,開始數,一共有多少朵玫瑰。

站在一旁的李小花說,“陳兆倫數過了。十一朵玫瑰。”

“哦。這個數字有講頭嗎?”

“一生一世的意思。花語。百度就知道。”李小花的眼睛裏飄過一絲豔羨的雲彩。小姑娘們滿懷青春,卻依然對別人的情意豔羨和嫉妒。

林青楹的目光從花束上移開,向門外望去。

門外的藍天露出一角。今天的天空是十六歲的天空。

既然林青楹不記得陳兆倫了。陳兆倫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陌生人一樣重新出現在她的世界裏,這種方式很意外,也很特別。

記憶就像花香,在不經意間,會聞到,並且全身心感受到。這時,時空之門瞬間打開,一切回到眼前。

中國北方的那個中學校園裏,少男少女情竇初開。陳兆倫時常記起那一幕,他坐在教室裏上課,看見林青楹從操場上走過,白襯衣,紅色印花的長裙,像個仙子。直至今日,陳兆倫的印象中,仙子就應該是那個模樣的。一個姑娘走在空曠的操場上,微風中,紅裙子飄動。

店裏走進來一個女人。她一進門看見林青楹,就摟着她的肩膀,很是親密的樣子。她說:“哎呦,還有人送花呢!青楹,有豔遇來了?”

林青楹笑笑。沒有回答。陳兆倫在一旁說:“我是林青楹的老同學。我們是老朋友了。”

林青楹說:“可能是我的老同學吧。不過,那段時間的事情我還是想不起來。抱歉啊,陳兆倫。”她歉意地對陳兆倫說。

陳兆倫苦澀地搖搖頭。說:“親,你想不起來也好。無所謂的。反正都是過去了的事,記着它幹啥呢?不過,你得有所警惕,如果有人冒充你的老朋友,你一概不能認,就像對待我這樣。這樣就很好。”

蘇銳可上下打量着陳兆倫。她伸出一隻手來,“我是蘇銳可。是青楹的閨蜜。我和她也是很多年的朋友了。”

陳兆倫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蘇銳可說:“我知道,你想問的問題一定很多。正好,今晚一起喫飯吧。今天是我生日哦。喫飯的時候咱們慢慢聊。”

她又轉頭對林青楹說,“今天那個‘采薇’房間留給我了。十幾個人的派對。你也參加啊。我生日嘛。”

林青楹說:“好。哎呀,忘了給你準備禮物了。讓廚房做些好菜好飯。我去廚房看看。你們倆先在大廳裏聊聊天。”

林青楹去廚房了。陳兆倫和蘇銳可在大廳的一張桌子旁坐下。

陳兆倫說:“你好!我就是想知道林青楹爲什麼會不記得我了?她爲什麼會記憶受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蘇銳可安慰陳兆倫說:“哦。不要緊。她在兩個月前發生了一場車禍。腦部受到一點損傷,發生了記憶障礙。不過,醫生說事情並不算悲觀,她可能會很快就完全恢復。現在看來,恢復得也還不錯。也許離她能認出你來,也沒多長時間了。你耐心等待吧。”

陳兆倫追問:“爲什麼會發生車禍?”

蘇銳可茫然地望着陳兆倫,似乎是用表情表達陳兆倫的問題有點奇怪。她說:“爲什麼會發生車禍?因爲意外啊。意外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好像並沒有邏輯。”

“找到肇事者了嗎?追究責任了嗎?”

“應該是找到了。據說賠償非常到位。林青楹除了記憶受損,其它各種狀況還好。你就放心吧”

“你是她的好朋友?”

“是的。這條街,幸福大街,我和青楹是鄰居呢。你進來燕歸堂,沒有注意到旁邊那家民宿‘街裏客棧’嗎?那就是我們公司投資的一家客棧。你有時間進去看看,我們的設計理念是帶你穿越百年青島。這裏是飯店,旁邊是客棧,所以,你今晚可以放開了喝點,不怕喝醉,隔壁有被。哈哈哈。”

林青楹的這位朋友性情開朗,光彩照人,和她說話讓我很愉快。我想起看見過那個客棧的門頭,但是並沒有想到過進去看看。她這樣一說,好像還蠻有意思的。

她又說:“我還是燕歸堂酒店的房東哈,我和林青楹的關係那是非同尋常呢。我們,多年的好朋友了。”

這個世界的確有很多潛規則。比如說,一桌飯局如果是幾個男女湊起來的話,通常女人的年齡總和大致會剛超過100歲,而男人的年齡總和則要接近300歲。而今天這個飯局不同,女多男少。

陳兆倫和林青楹一起進入一個叫做“采薇”的房間。這個飯局是給蘇銳可蘇老闆慶祝生日的。今天蘇老闆三十八歲生日。她身着一身紫色的毛衣,黑色A字皮裙,短靴,嫵媚,優雅,還帶有些許摩登的野性美。

衆人眼中,蘇銳可財大氣粗,活得如此瀟灑,真讓人嫉妒又無可奈何。蘇銳可滿面霞光。這是個歡樂的生日宴會!

陳兆倫很快看出,熱鬧的飯局中有一個出彩的人物。他問林青楹那是誰?林青楹介紹說,那是蘇老闆的總經理,是她最心腹的人,叫吳強。

吳強在這羣人中有權力,有能力。他很能控制飯局上的氣氛。這會兒,他舉起杯,說:“祝蘇老闆生日快樂!永遠25歲!”他的酒杯和蘇銳可的杯子碰碰,然後,杯中酒一飲而盡。

蘇銳可笑得合不攏嘴。她說:“謝謝!謝謝你的祝福短信!今天早晨一開機就看到了。這幾天我倒是沒有做稀奇古怪的夢了。”

“那是因爲你失眠了。”吳強調侃,笑道。

蘇銳可噗嗤笑了,說:“還真不是失眠。昨晚睡得挺好。一切塵埃落定,心就安了。”她又有些微的傷感,“都有白頭髮了。真不敢過生日了。都這個年齡了。”

“蘇姐年年25歲。”吳強說。隨後又加一句“我的女朋友90後,也有白頭髮了。”

蘇銳可的微笑中跳過一抹愁緒。她說,“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蘇姐,我的白頭髮比你更多。”吳強說。

蘇銳可和他相視而笑。

蘇銳可和吳強兩人眼神交纏,酒精之下,漸漸無所顧忌。情意綿綿,無法掩飾。兩人某種特殊的默契此時顯露無遺。陳兆倫在一旁無不被這情形震動,驚醒,心有驚詫,但終究是不明所以,不能亂猜。

一旁有人說話,“強哥拿了駕照好幾年了,都沒有車練手。到咱公司,蘇總就配了寶馬,一練手就用寶馬,強哥你可真強!”

“一輛寶馬而已。”蘇銳可笑道,毫不在意。

吳強說:“跟着蘇總好好幹,咱兄弟們都有寶馬開。有房子,有媳婦!來,弟兄們,幹一個!”

林青楹說:“到底是蘇總財大氣粗啊!昨天還有人說我們這個‘燕歸堂’不掙錢,還開着,一定是洗黑錢的。我真想洗啊,問題是沒有錢可洗啊!蘇總,吳總,你們以後要多到我們這裏洗洗啊!”

“林老闆,你這是什麼話?好像我們是黑錢一樣!”吳強反應快。

林青楹說:“不是不是,我是羨慕啊。我們是開餐館的,舊社會說開餐館的,那算是武行,粗人,不像你們是搞工程,搞的是裝飾藝術,搞的都是上流社會的關係,蘇總又是那麼高雅漂亮的一個人,人見人愛,連我都愛得不得了。”林青楹站起身來,也端起酒杯祝蘇銳可生日快樂。

蘇銳可笑道,”我們也就是裝修隊,包工頭子,哪裏算得上雅人!”

“大家都是粗人,咱們一家人。一家親,幹一個!”吳強說。“林老闆,再幹一個吧。”吳強勸酒林青楹。

陳兆倫站了起來,端過林青楹面前的酒杯。說:“今晚,林老闆的酒都是我來代喝。”杯中酒,一口氣幹了。陳兆倫說,“我是林青楹的老同學。雖然不懂開飯店,但是也知道,開店,就喜歡旺興的。不管是旺興的場面,還是旺興的人。蘇老闆,吳老闆,你們帶着人,帶着錢,還要多來捧場。”

大家拍桌子叫好。開飯店這營生,能玩得轉的,就能有意思有樂趣有收穫,而玩不轉的,則除了辛苦就是遭罪。陳兆倫看到,林青楹尚能玩得開心。

這時吳強站起身來,說,“我要送蘇總一首歌,祝姐姐生日快樂!”

吳強有一副不錯的男中音,唱的是一首南方少數民族的歌曲。他的歌聲把在座諸人帶到了遼遠浪漫的遠方。

房間裏沒有雜聲,只有他的歌聲迴盪。他的面孔被酒精燒得發紅。他的眼睛注視着蘇銳可,蘇銳可回視着他的眼神。兩人的目光交融,象一道寬闊的河流,把世界擋在堤岸之外。

蘇銳可霞光滿面,酒氣四溢,臉上沒有看到一絲皺紋。陳兆倫看到,此刻蘇銳可臉上的神情,就像是一個十六歲少女的神情。兩人的這股勁頭,滿屋的人大約都心照不宣吧。有人用眼神傳達驚詫,嫉妒,嘲諷,惡意,等複雜的內心,也有人裝作啥也沒看見。

陳兆倫看着這場熱鬧的大戲,覺得蠻有意思。這個蘇銳可,人很漂亮,風情萬種,若不是林青楹坐在身邊,連自己都想去撩。如果他們是姐弟戀情,那也是很好的選擇,這個圈子價值觀多元寬容,也真不會有人覺得不妥。只是陳兆倫總是覺得有哪裏不對頭。他想了想,明白了。不對頭的地方是,蘇銳可做春夢的對象,並沒有和她一起入戲,兩人的節奏不同啊。

這個吳強,此刻他只是在這裏演蘇銳可的對手戲而已。他只是在演出。陳兆倫作爲一個四十歲的浪子,既明瞭遊戲規則,又洞悉人性。他對這些小把戲小劇情洞若觀火。

蘇銳可,此刻是入戲了。陳兆倫不禁對這個蘇銳可生出些許同情。可惜了這個漂亮女人。想想,徐娘半老,人生這場牌局,手中的牌已經快出了一半了,這個女人還在妄想青春永駐,春心常在,她還在不服氣還在掙扎,還在懷着一腔真誠的愛意和身旁的小夥子眉來眼去,拉拉扯扯,打情罵俏。而那個吳強,卻不過是在對付一個特別的女人,棄之可惜,得之無趣,留之有利,他在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某種平衡。

陳兆倫的情緒此時也被酒精點燃,不過頭腦依然能夠高速運轉。那似乎是一顆從不糊塗的腦袋。他在心裏嘆道,整個人類,都執拗地妄想留住青春,妄想它永遠不會離開我們。我來青島,不也是追夢青春來的嗎?人類都是這樣悲情的動物,可憐啊!這樣感嘆着,他看看林青楹,想拉拉她的手,卻最終沒敢動彈。林青楹現在是個失憶的病人,千萬不能嚇到她的。

I do not know where to go,

but I have been on the road.

我不知道將去何方,但我已在路上

隱居茶舍

你的沙龍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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