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淺淺地關注而不是深深地干預、小我敘事中深不可測的格局、與觀衆一起去發現真實的自有其意,這些特點澆灌了帶有日式溫情的作品,也讓觀衆在陪伴中一邊遺憾,一邊前行。不管是電影如《小偷家族》《哪啊哪啊神去村》,日劇如《四重奏》《問題餐廳》,還是綜藝和文本,無論受衆是誰,題材如何,細緻、沉靜、真實的基調都妥帖地熨燙着我們的內心。

來源:日本那些事

作者:荷西帕

喪的時候,最適合看日劇。/《四重奏》

日式溫情,讓觀衆在陪伴中一邊遺憾,一邊前行。

53集的《安家》終於播完了。

可能是目前影視行業不景氣,本是地產銷售員的主人公房似錦,還一併承擔了“扶弟魔”、家務調解員、奮鬥青年、原生家庭受害者等各種角色需求。

《安家》翻拍自僅10集的日劇《賣房子的女人》,卻早就不見了原劇中對於職業專業性的討論,徹底變成了居委會情景劇。

《賣房子的女人》劇照

《安家》不是第一部被罵的翻拍日劇,《深夜食堂》《求婚大作戰》,一個個尚未徹底反思案例還擺在眼前。

我們不禁要問,明明原作已經擊中內心,爲什麼本土化後反而變得無法接受呢?

說起日本作品,好像總能給人一種茶泡飯般的溫情。

不管是電影如《小偷家族》《哪啊哪啊神去村》,日劇如《四重奏》《問題餐廳》,還是綜藝和文本,無論受衆是誰,題材如何,細緻、沉靜、真實的基調都妥帖地熨燙着我們的內心。

《小偷家族》,暖到戛納去了。

即便是做一個綜藝,日本人也能把它拍成“當代日本社會羣像的縮影”。

《可以跟着去你家嗎?》就是這樣一部高達9.5分的作品。

東京電視臺通過類似“我有酒,你有故事嗎“的方式,爲深夜錯過公交車的路人支付打車費,換取去他們家觀察採訪的機會。

跟隨一位位路人我們發現,同一座城市裏,人生居然有這樣多種不同的副本。

我們不羨慕也不會批評,只是在一起度過這個夜晚後,還會回味共通的平淡無奇和顛沛流離。

潛心面對“真實”構成了我們對日式溫情的偏愛,這是對人的溫度的主動靠近。

風月同天,人生百態都相通

人間真實往往比戲劇更有想象力。

從2014年起,一檔名爲《可以跟着去你家嗎?》的日本綜藝長青至今。你永遠不會知道街頭與你擦肩的人,在各自平凡的外表下,轉身面對着怎樣的生活。

節目以全民真人秀的方式,藉着深夜催生的表達欲,爲各種原因錯過末班車的風雪夜歸人支付高昂的打車費,以獲得一次他們人生的觀摩券。

或許在點開這個綜藝時,我們都抱着或多或少的獵奇心理。但真正走進他人的故事後,卻在別人身上看到了自己。

跟着一位剛到東京不久的年輕女孩回到家,發現她神祕的窗簾背後掛着不少古着服裝。她說自己正在唸服裝學院,覺得做衣服可以省錢還可以讓心情平靜。

展示服裝的時候女孩哼起歌,記者隨口一問,發現她居然剛得了歌唱比賽的特別獎。

“但父母已經交了服裝學院的學費”,加上歌手的路風險太大,就決心還是“在造型師的道路上一決高下吧”。她剪了短髮,還把所有的歌詞卡片都留在老家。

雖然這樣說,女孩日記本的第一頁上鼓勵自己的話仍然是一句歌詞,“無論做何選擇,即便終究受了傷,也不代表選錯了”“歌詞是不是讓人內心很觸動呢?”她說。看着以前比賽時的視頻,女孩還是含了眼淚。

年輕女孩的故事戳中你不曾選擇的夢想了嗎?更難得的是,採訪者沒有評價也沒有安慰。

我們碰巧在這個陌生人的故事裏找到了自己的一段經歷,然後通過節目締結了約定,一起面對人生永遠沒有對錯的選擇。

甚至,在那些話題強、反差大的故事裏,我們看到的也不都是獵奇。

在澀谷車站,記者遇到了打扮入時的島見小姐,她目前正做着陪酒工作。從車上的閒談得知,她從小在兒童諮詢中心長大。

“當然!做這份工作就是爲了努力攢錢上大學”,島見小姐划着手機但是回答得非常堅定。“是兒童諮詢中心照顧我的那個人改變了我,不然我早就死了。”

島見小姐的出租屋不大,躺在牀上都伸不直腿,但是打掃得非常乾淨,“都是老師教我的”。有人讓她不要再做陪酒的工作了,但是她不管,她有自己想做的事。“考大學,然後考上幼師資格證,再去考公務員,最後回到兒童諮詢中心工作。”

自己經歷過欺凌和黑暗,島見小姐仍希望能夠像那個拯救了她的人一樣,去幫助其他的孩子。

還有一位看上去打扮得體的姐姐居然住在垃圾堆成山的公寓裏。煮的烏冬麪還在鍋裏,冰箱裏的金針菇已經快變成液體。只有桌上放着照片的一角乾淨溫馨。

照片上的男友已經離開幾年了。因爲發現兩人是雙胞胎的關係,接受不了而自殺。雖然採訪時還未能恢復更積極的心態,但姐姐仍說自己是幸福的,因爲那兩年而有了最幸福的經歷。

妻子離世的編織愛好男士,把父親接回家做臨終關懷的年輕四口之家,化學專業的變裝大佬,離鄉二十年的伊朗男人……

面對這些擁有小概率經歷的人,用“抓馬”的方式去包裝是容易的,但也是低級的。

他們不見得更加堅強,卻感染我們在看完之後更認真地面對自己的生活。這些或選擇勇敢或選擇逃避的溫度,纔是征服觀衆的鑰匙。

“人間啊,在人之間才叫人間啊。”一位在垃圾場般的家住了20年的資深啃老族爺爺這樣說。

在Let it be的背景音樂中,被訪者合上了自己的房門。歌詞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會有一個答案:順其自然”,也是對所有人真實生活的致意。

感同身受,卻學不來

《可以跟着去你家嗎?》火了之後,中國也嘗試了自己的版本。

以不獵奇、不干涉、不判斷對錯爲準則的《可以跟你回家嗎?》開始在上海叩開一戶戶的家門。

只是這個本土化的節目,似乎和他們宣稱的目標並不一致。收入水平、婚戀情況、家庭問題成爲了架構化的內容,不僅沒有人生百態,還給人一種侵犯隱私的觀感。

深夜採訪出租車司機時,叫起已經睡覺的妻子;試圖通過誇別人可愛跟別人回家採訪;以直白生硬的方式詢問情感和婚姻隱私……雖然主人公們各自真實鮮活的生活依然讓人動容,但成片中有意無意對階級鴻溝的聚焦,似乎只能說明一定的內容傾向。

近年來,購買日本IP進行翻拍成爲常見的做法。只是從結果上看,高分日劇的翻拍幾乎全軍覆沒。

爲什麼原本徵服我們的日式溫情,一經翻拍,反而水土不服?

或許這些翻拍者從一開始就沒有弄明白,是誰在看這些日劇,翻拍又是要給誰看。

我們看到了“真實”的吸引力,卻把真實做成了生意,套路化的捷徑正在蠶食着觀衆們的期待。

日劇《求婚大作戰》與觀衆探討了對“失去”和“愛”的理解。但是中國的翻拍版,似乎只是借了這個故事又做了一部大IP+小鮮肉的偶像劇。

《求婚大作戰》劇照

簡單翻閱網上的留言,幾乎都是對於男主演的追捧,以及演員粉絲和原版觀衆之間的罵戰。

粉絲經濟可以有非常良性的一面,但如果翻拍的目的只是從大流量的粉絲身上賺一筆,那麼這根本不值得放在學習日式作品的框架下討論。

花式翻拍在內容上能被詬病的就更多了。

不知道翻拍劇的創作者們什麼時候才能聽進這句質樸的勸告:“強行復制,最爲致命”。

從最基本的服化道,翻拍劇的復刻就開始了。

《不負時光》的播出已是在原劇《校閱女孩河野悅子》的三年後,在瞬息萬變的時尚行業裏,女主角仍然致敬着與石原里美一模一樣的穿搭。

原劇裏應聘時尚編輯的石原搭配一套氣場強大的正裝是爲了證明自己是一個對時尚有見解的候選者。而情節經歷改動的翻拍版中,女主角只是去應聘實習生,在其他員工都穿着樸素的情況下,彷彿走秀一般去面試真的不要緊嗎?

從劇情上來看,脫離文化環境的照搬也早是可以預料的尷尬。

《深夜食堂》的翻拍基礎本身就反覆遭到質疑,就問問有多少人有過跟大廚談心的經歷?

原版日劇吸引中國觀衆的地方,可能是從料理店老闆的每道食物中牽扯出的市井溫情,也可能是對村上春樹、三島由紀夫筆下酒肆從想象變成畫面的好奇。

中國只有宵夜,沒有《深夜食堂》。

中國人夜生活的“食堂”或許有一百種正確的拍法,唯獨讓人們湊在日料店管閒事是肯定錯誤的那一種。

“這不是翻拍,是翻譯”,“看這個我爲什麼不去看日劇?”,觀衆的金句留言就是對無腦翻拍最好的抵制。

此外,這些想必有美學基礎的翻拍者一直都沒發覺,有些日式的審美風格可能真的不那麼兼容。

就像《問題餐廳》裏過於誇張的人物表現,在二次元色彩濃烈的日本不會顯得突兀。但用在中文環境的日常表達上,總有讓人難以適應的時刻。

《問題餐廳》中討厭人類的二次元少女

翻拍應該是一個再創作的過程,但我們大多數對日劇的翻拍都完美迴避了創作的本質。

細節、情節和風格被“強行復制”,而它們應該服務的,原劇想要表達的關懷、質疑、反思或憤怒,卻被一再犧牲。

這樣的翻拍失去了作者和讀者共同創作的根基。目前大熱的翻拍劇《安家》就徹底自絕了與觀衆共同探討的可能。

原劇《賣房子的女人》中,瘋狂的地產銷售員三軒家萬智秉承的理念是“不要以無聊的常識和狹隘的價值觀判斷事物”。她用專業性面對不同人羣的價值觀,所以能成功將凶宅賣給對死亡不敏感的護士。

日劇臺詞,盡說大實話。

而《安家》中動不動干涉別人生活的房似錦,只會讓觀衆們離國產劇漸行漸遠。

當然,也不是所有改編都無可取之處。

《問題餐廳》的改編就體現了作者本土化的思考。這部難得討論女性生存問題的電視劇中,增加了一個女性高管的角色,面對女性員工的不公平待遇,她的掙扎和沉默,都是能夠牽動觀衆共鳴的再創作。

實際上,不是我們無法體察日式溫情的情感聯動和現實關照,而是在商業價值的霸王評價下,內容價值的空間被一再忽視。

日式溫情是怎麼養成的

因爲私藏的對日式溫情的偏愛,我們反覆翻拍着日劇。所以不禁會問,這種沒有大沖突、大反轉的可愛到底是從哪來的?

不少日本作品給人帶來的第一感受就是:慢。

《小森林》就是慢的代表作。全片幾乎沒有劇情,觀衆跟着住在小森的女主角,走進廚房走向田間。野菜天婦羅、蒲頹子果醬、核桃飯糰、幹柿子,在把四季融入一日三餐後,即使看上去什麼也沒發生,我們也早已反思起故鄉與城市、快節奏和慢生活的關係。

《小森林》劇照

在中國劇集花大力氣研究幾分鐘一次反轉、幾分鐘一次衝突才能捉住觀衆的注意力時,不少日劇選擇了不刻意強調情節和轉折,不販賣情緒就能完成和觀衆之間的心照不宣。

《四重奏》中的炸雞檸檬汁學,從應不應該在“理所當然加檸檬汁”前詢問別人的細節,開始了四位三流藝術家的生活哲學之旅。

這也體現了日式溫情的另一個特點:小。

《四重奏》從喫炸雞時,該不該替別人擠檸檬汁,聊到了人生哲學。

憑藉《小偷家族》獲得戛納金棕櫚的是枝裕和導演,他的電影題材基本沒有超出過家的框架。

“小我敘事”不僅是他無可替代的特點,也是觀衆買單的衝動。

是枝裕和導演在聊起離世的御用“奶奶”樹木希林時說,合作之前樹木希林令他印象最深刻的表演瞬間是《東京塔》裏去東京找兒子的長途車上,那個福至心靈的調直椅背的動作。

雖然仍擔心自己的到來會給兒子帶去麻煩,但這個不經意的動作透露了母親不再回頭的決心。

“細枝末節累加起來就是生活”,在談論《海街日記》的時候是枝裕和也這樣說。

是枝裕和是日式溫情敘事的代表人物。

日式溫情能打動人,最重要的就是這種彷彿與生活相互交叉的:真實。

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比海更深》和《小偷家族》被譽爲人間三部曲,“我對於創造英雄、超級英雄或者反英雄不感興趣。我只想如實地看待人們。”

在一種近乎沉默的紀錄片風格下,在描摹一家人相處時的錯過中,是枝裕和的電影靜靜呈現着老齡化、獨居家庭、離婚率上升、中年危機、代際緊張和棄嬰問題。

小津安二郎有句名言:世界就在榻榻米上。是枝裕和承接着這種態度,以嘮叨的母親,缺位的父親,快速變化時代中主人公孤獨失意的背影,折射着超越影像的現實缺失。

是枝裕和並不急於和解,這種哀而不傷也是他的溫情。

或許他更希望的是,電影的影響是從走出電影院那刻開始的。

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

觀衆在電影的容器裏,發現其中裝着自己的生活。因爲藝術和真實的重疊而產生的溫度,纔是日式溫情的內核。

《玫瑰之名》的作者、符號學家艾柯提出了“開放的、運動中的作品”的概念。我們可以理解爲,電影結束後,創作並沒有停止。由作者與讀者共同構建的可能性,是無限的。

從人間觀察綜藝《可以跟着去你家嗎?》,到不是本土出品卻更懂我們心的日劇和電影,日式溫情的美學有其典型性。

淺淺地關注而不是深深地干預、小我敘事中深不可測的格局、與觀衆一起去發現真實的自有其意,這些特點澆灌了帶有日式溫情的作品,也讓觀衆在陪伴中一邊遺憾,一邊前行。

《回家之路:從“是枝裕和熱”看日本電影的價值堅守和美學表達》澎湃新聞2018-04-11

《開放的作品》翁貝託·艾柯20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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