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伊拉克”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到伊拉克旅遊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

但如果人們不再把庫爾德斯坦和他們在新聞中看到的那個

伊拉克混爲一談,這裏將很可能成爲世界上最棒的旅遊勝地之一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符遙

坐在飛往庫爾德斯坦首府埃爾比勒的航班上,有那麼一瞬間,美國攝影師馬克·愛德華·哈里斯有某種即將奔赴戰地的感覺。而事實上,當他真的踏上了這片位於伊拉克北部的土地,這裏幾乎沒有任何戰爭的蹤跡。這讓人很難想象,就在20公里之外,伊斯蘭國武裝分子剛剛在伊拉克的第二大城市摩蘇爾投下了一顆500磅的炸彈,巨大的蘑菇雲在城市上方騰空而起,沉重的轟鳴聲迴盪在大地上。

這是2017年5月。在伊拉克庫爾德斯坦(即庫爾德自治區),望着不遠處的蘑菇雲,哈里斯即將開啓一趟不尋常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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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爲一位擅長旅行攝影的紀實攝影師,哈里斯曾在中東地區度過了不少時日,對戰亂與分裂並不陌生,但庫爾德斯坦出乎他的意料——與通常印象中戰火紛飛的伊拉克不同,這裏完全是另一幅場景:“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人們來來往往,商品琳琅滿目,茶鋪裏、餐館中都充滿了人們談天說地的聲音。”

的確,在過去的十多年裏,庫爾德斯坦一直以“另一個伊拉克”而著稱——作爲這片動盪土地上一塊和平的綠洲,這裏沒有炸彈爆炸,沒有恐怖的暗殺,卻有着絕美的自然風光、數千年的歷史文化積澱和發達的旅遊業。這裏有連綿不絕的羣山,清澈見底的湖泊、溪流,遊客可以在山間滑雪、徒步,可以在尚未被開發的古蹟上觸摸千年文明的印記,甚至還能在五星級酒店裏品嚐到正宗的意大利美食,喝上一杯香檳。

庫爾德人的歷史可以追溯到4000多年前。作爲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庫爾德人是中東地區僅次於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和波斯人的第四大民族。他們生活的庫爾德斯坦地區是土耳其、伊朗、敘利亞、伊拉克四國交界處一個面積約在40萬平方公里的狹長弧形地帶。由於地處中東地區通往各地的交通要塞和戰略要地,數千年來,弱小的庫爾德民族一直飽受各大帝國的侵略和壓迫。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當時統治着庫爾德地區的奧斯曼帝國土崩瓦解,庫爾德人要求民族自治和獨立的熱情進一步高漲。但因爲他們被4個不同國家的國界分開,各地的鬥爭很難形成爲統一的行動,也缺乏統一的領導和組織,鬥爭均以失敗告終了。

據估算,庫爾德民族的總人口在3000萬左右,其中居住在土耳其境內的最多,伊拉克庫爾德人約有575萬。1980年開始的兩伊戰爭給了伊拉克庫爾德人新的機會,他們趁機與伊朗聯手,開展了大規模的反政府活動,並迅速控制了北部的部分城鎮,以薩達姆爲首的復興黨政府對此進行了血腥的鎮壓和殘酷的屠殺。

1991年海灣戰爭後,美、英以保護庫爾德平民爲由,在伊拉克領土北緯36°線以北劃出了一個面積約爲4.4萬平方公里的“禁飛區”,禁止伊飛機或軍隊進入,庫爾德斯坦從此脫離了薩達姆領導的伊拉克中央政府,走上了自治的道路。

2003年,美國進軍伊拉克,薩達姆被處死,伊拉克庫爾德人也獲得了更大的自主權。作爲伊拉克最重要的石油產區之一,庫爾德斯坦吸引了大量來自外國的投資者,摩天大樓拔地而起,購物中心、聯排別墅、咖啡館、冰淇淋店……現代社會的產物讓城市改頭換面。“庫爾德斯坦,另一個伊拉克”成爲了招商引資和吸引觀光客的口號。人們日夜追趕,希望能走上和迪拜一樣的成功之路:從石油起家,帶動經濟全面發展,比如開發房地產,建立金融中心,吸引外資,發展旅遊業……於是,在伊拉克和中東其他地區陷入水深火熱的那些日子裏,庫爾德人卻迎來了飛速發展的黃金10年——這裏沒有強權和暴力,只有無盡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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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斯的庫爾德斯坦之旅,發端於2016年探險旅遊貿易協會在美國阿拉斯加召開的一次世界峯會。在那裏,他遇到了《庫爾德斯坦旅遊指南》的作者道格拉斯·雷頓博士——他也是“另一個伊拉克”這一口號的首創者。2003年,在庫爾德斯坦工作、生活多年的雷頓結識了美國退休陸軍上校哈里·舒特,看好當地旅遊業發展的兩人聯合起來,創建了庫爾德斯坦唯一一家入境旅遊運營公司,開始着手組織“庫爾德斯坦伊拉克文化之旅”。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到伊拉克旅遊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但他們相信,如果人們不再把庫爾德斯坦和他們在新聞中看到的那個伊拉克混爲一談,這裏將很可能成爲世界上最棒的旅遊勝地之一。

這顯然是個艱鉅的任務,但並非遙不可及:2011年,庫爾德斯坦入選了《美國國家地理》“20個不尋常的旅遊目的地”。2012年,前來旅遊的人數達到220萬。2013年,伊拉克旅遊行業創收12億美元,約合人民幣72億元。2014年,埃爾比勒被阿拉伯旅遊委員會選爲該年度的“阿拉伯旅遊之都”。

然而,ISIS(穆斯林遜尼派極端組織“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蘭國”)出現了。

2014年6月,當ISIS佔領了伊拉克北部大部分地區、巴格達西部地區並向埃爾比勒推進,一切都變了。“黃金10年”中大興土木、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戛然而止,在短短6個月裏,庫爾德斯坦的72家酒店因無人光顧而被迫關門,旅遊業幾乎完全歸零。約90萬因伊拉克衝突逃亡的人們湧向庫爾德斯坦地區,尋求避難所。

資料圖:伊拉克埃爾比勒街頭一家軍品商店。

但雷頓和舒特始終相信,這些不過是暫時的,一旦ISIS的陰影淡去,旅遊者們還會回來。

然後就到了現在。這是ISIS佔領摩蘇爾之後,他們組織的第一個旅行團。在當地導遊巴林·扎爾的帶領下,哈里斯一行從埃爾比勒出發,一路走到杜胡克和蘇萊曼尼亞等地,最後再回到埃爾比勒。與他同行的還有舒特上校、探險旅遊貿易協會的負責人、旅行作家蒂姆·內維爾等人。他們在扎格羅斯山區徒步旅行,在杜坎湖上劃皮划艇,參觀各種博物館和歷史古蹟,也在集市外喝甜茶,和當地人聊天,喫羊肉串和大餅。

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平靜。“但這裏仍有許許多多過去留下的傷痕。”哈里斯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在位於蘇萊曼尼亞的“紅房子”,佈滿彈孔的樓體清楚地記載着這裏血腥的歷史和曾經發生過的激烈戰鬥。作爲伊拉克情報局的北方總部,在1986年~1991年期間,薩達姆政權曾在這棟恐怖的監獄裏折磨、殺害了數千名持不同政見的庫爾德人。薩達姆倒臺後,庫爾德地區政府保留了這棟大樓並改建成了博物館,作爲其暴政的證據。如今,人們可以進入曾經的酷刑室參觀,復興黨成員曾經的辦公室和食堂被改造成了“安法爾紀念廳”——18200片玻璃碎片鑲嵌在牆上,每一片,都代表着一位在1987年~1988年那場種族滅絕屠殺中喪生的庫爾德人。

在哈萊卜傑博物館,文物、圖片、短片、親歷者的口述向人們展現着另一場巨大的災難:1988年3月16日清晨,在伊拉克東北部的哈萊卜傑村,薩達姆命令軍隊向村內手無寸鐵的村民投擲了沙林毒氣和芥子氣炸彈,超過5000位平民遇難,1萬多人受傷。很多村民甚至來不及跑出自家的院子就倒在地上再也沒能起來。而直到十幾年後,那些僥倖從化學武器襲擊中逃生的倖存者仍在忍受着後遺症的折磨。

最讓哈里斯難忘的,還有探訪加拉山上薩達姆被炸燬的宮殿。當年,薩達姆在山上景色最好的地方修建了這座豪華的宮殿,如今早已是一片廢墟。殘破不堪的建築四周,已經生鏽的警示牌提醒着人們地雷的存在。“可能還有一些地雷仍埋在地下。回望整個歷史,庫爾德斯坦這片土地被迫承受了太多痛苦和折磨。”哈里斯感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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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戰爭與屠殺,我的相機一直對記錄日常生活更感興趣。”身爲美國人,哈里斯一直對政治立場與美國相左的國家充滿了興趣。爲此,他曾10次前往朝鮮拍攝,也曾在伊朗一住就是一個月。這一次,他將鏡頭對準了那些普普通通的庫爾德人。

他拍下了剛剛烙好大餅的廚子、正在抽菸的老者,也拍下了抱着冰櫃挑選冰淇淋的小女孩和一羣正在用手機自拍、頭裹紗巾的婦女們。這是“另一個伊拉克”最真實、最普通的人們。他們是世界上最大規模的無國籍羣體,他們有自己獨特的語言和文化,他們的清真寺旁邊就有基督教堂——不同宗教、不同種族的人們和平地在這裏共處。他們對來客抱以最真誠的微笑,也會熱情地端出麪包和甜茶款待,“每個人都熱切地告訴我們,庫爾德斯坦歡迎商業開發”。

對於庫爾德人來說,特殊的經歷讓他們對於美國的看法與普通伊拉克民衆大相徑庭。“因爲我是美國人,許多人都會告訴我,他們真的很感激美國設立了‘禁飛區’,讓他們脫離了薩達姆的強權。”哈里斯說。

儘管如此,沒有人知道,庫爾德斯坦能否真的一直遠離戰爭的威脅;沒有人知道,曾經充滿希望的黃金歲月是否還會重現。“我不知道未來是什麼,”導遊扎爾說,“有希望是不明智的。”

但無論如何,庫爾德人正在以自身最大的努力對抗着未知的命運。哈里斯至今被他們的堅毅所打動着。即使身在極端困難的處境,他們也從未放棄——在摩蘇爾、基爾庫克等地,庫爾德武裝“自由戰士”是對伊斯蘭國“聖戰”組織發動反擊的重要力量;在始建於公元363年的馬馬泰修道院,那位名爲優素福·易卜拉欣的主教在伊斯蘭國逼近之前轉移了珍貴的歷史文獻,他的兄弟剛剛死於他們之手,而他講述的都是勇敢、團結的庫爾德人是怎樣保護、拯救了修道院……

“一直以來,我都希望通過我的照片能讓人們看到我們彼此之間存在的共性。身爲人類,我們都是一樣的,是諸如‘邪惡軸心’一類的簡單標籤讓我們分裂。但很不幸,這是人性的一部分。”哈里斯對《中國新聞週刊》說,“當這種種族間的競爭可以通過奧運會和世界盃等體育賽事來表達的時候,那太棒了;當它需要通過暴力去解決時,真的令人感到悲哀。就伊拉克庫爾德斯坦而言,我希望我拍下的這些照片能讓人們對這個非常複雜的地區有更多一點點的瞭解——那裏有充滿活力的文化,那裏的人們希望、也可以在國際社會中發揮更大的作用。”

行程即將結束時,哈里斯一行遇到了雷坎·拉索爾,這位25歲的青年成立了一個庫爾德人的遠足和皮划艇俱樂部。2010年,俱樂部只有爲數不多的成員,但今天已經有了6000多人。站在小萊扎河畔,拉索爾講起了自己的夢想:他想在埃爾比勒開設一家戶外用品商店,想在庫爾德山區徒步,想讓更多的庫爾德女性也能參與到戶外運動中來。

“當我的國家沒有戰爭時,庫爾德斯坦是最好的地方。”拉索爾說。

(《中國新聞週刊》2018年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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