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村:1969年生於成都,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畢業。先後供職於四川作家協會、中央戲劇學院。著有長篇小說《蝕城》(作家出版社)《幸福還未到來》(作家出版社),擔任多部影視劇編劇、文學策劃,發表詩歌、散文、小說、文學評論、戲劇評論、人物專訪等文章逾百萬字。

自由落體(二)

文丨劉曉村

1

他是個清俊的年輕人,我們在隱祕的愛中癡狂。兩個鮮活的生命,還未受到詛咒的伊甸園中的夢囈。你必得在一段生命中瘋狂,在另一段生命中安度。你以不羈的肉體對安閒的存在呢喃。相互汲取生命的養料。幸福纔是平庸的別名。

任何一種能量達至頂峯,將要面臨下墜的考驗。我的不安加重了。年輕的臉,平滑沒有皺紋,他無法深悟人心上的皺紋。我對他說,我是個有家室的人,我們不會有未來。他無懼流言,依舊執著。依戀雖有它慣常的節奏,激情也本能地索取更多的燃燒。生命力的角鬥中,哪一部分纔是平常日子的安慰?

我躲閃着他,如同逃避靈魂中的猛獸……敏感的人無需多言。你須得追趕時代的大部隊,掉隊的人很難有好的結局。

有個我認識的年輕女孩愛上了他,還不清楚他的態度。我強烈地不可自制地妒忌她,瀑布般的長髮,嘴脣邊的絨毛,稚嫩的腰肌,羞怯的臉頰……越是懂得,越多傷害,青春的光,戳傷也曾綻放過的眼眸。致命地追悔來得猝不及防,我高估了自己的成熟份量。在死水般沉寂的日子裏,愛是赴湯蹈火的盛典……

從前,絲毫不會留意比我小的男人,哪怕他比我只小一天。斷言使用太早,必然自食其果。潛意識裏,有把年紀的男人不會再愛,不會有真的動情?就像我自己?

年紀使人有了免疫力,技術的熟練必定喪失激情的衝動。我懷疑自己,但依舊渴望激情。年輕的男人不再是一種障礙。

妒忌和懊悔都那麼真切,幾乎讓我肝腸寸斷。到最後,明知過去是場夢幻,還是不願意從中醒來。暗中希望它長久一點,再長久一點……

我們是現實中的侏儒,現代文明的犧牲品,自己的掘墓人。

2

有個巫師曾給我算過命,我的此生將會迷失於各種情感中,一事無成。

模樣姣好的人容易任性。激情順水飄來,漫延過青澀年代的各個驛站。我曾陶醉在體量龐大的親密中。愛情,讓每一顆驕傲的心宛若女皇。看着那些不可一世的人流露出臣服的表情,女人呵,你可以征服世界……

陽光燦爛和廕庇荒蠻是否正是一體兩面,人心深邃難測。我從來討厭老人所言。

火車站。丟失的行李。飛機場。雨夜的逃離。

他們。他們總是違背自己的誓言,他們會在我極度孤獨時轉過頭去……我在荒原中跋涉,沒有愛情的窒息。咬緊牙關,我拒不執行過來人劃定好的路線。

休眠的冬季。檢視荒唐的屬於青春的日子。這城市碩大得讓我慌張,它吞噬過多少靈魂,它湮滅過多少嬌縱。它固若金湯,只等你頭破血流,落荒而逃……

愛情是一種物質嗎?身居世人眼中的豔羨之地,暈暈沉沉,不明就裏,唯有愛情如影隨形。我居然感覺到一種物質性的痛苦,多少個夜裏輾轉反側,瞪眼守候黎明。

長大是這麼苦澀的滋味。學會挑東揀西無非是更加迷茫。我在想念他。想念讓我將自己蜷縮起來,除了猜想他的蹤跡,任何事全無興趣。喜歡一個人是一種羞恥嗎?如果省時度事,應該怎麼做?我居然也會被愛情嫌棄。

我在那個冬季變得虛胖浮腫。捂住鏡子,無聲的哭泣。脫離了拋物線的重物,地面會給它迎頭痛擊。

我渴望瞬間死去,重生在他們的懷裏。

3

他妻子打電話來,控訴他的婚外情。我是他妻子的同盟,他妻子在婚後就再沒有朋友。那個年代的女性,婚姻就是她的全部。我暗戀過他的丈夫,他妻子一定知道,佯裝不知。我安慰過他妻子很多次,並非虛僞,是心疼她對他的太多付出。我理解他,是明白他妻子對他的統治。原以爲他是婚外情的絕緣體,他善良幽默、才華橫溢、卻也優柔軟弱。當然,那時的我,不過20出頭,不懂男人,卻自以爲懂。好在不懂,收穫了很多友誼。那些或真或假的友誼,是我青春唯一的顏色。

佩服那些敢於充當第三者的女人。每每想到有個妻子會因爲自己的存在而痛苦不堪,多好的男人都卻步了。我嘲笑自己,那一定不是愛情,如果是愛情,它並不關乎道德,它屬於另外一種介質。它或許受到道德牽連,但它超越道德。它就是兩個相愛的人的熔接,並不與外人關聯。不,在我,就是愛情,也怕面對他的妻子。

對有些人來說,道德始終是橫亙在眼前的存在。他們是貪婪的。他們需要激情,同樣需要心理平衡,需要心安理得。佔領道德制高點也是一種激情,自戀的激情。這樣的人自私而懦弱。並且,他們總是忙於爲自私和懦弱辯解。

我是這樣人中的一個。這一回,我高看他。雖然,我是他妻子的同盟。

4

因爲工作認識了一個稱得上是人物的人。他是行業內的傳說,渾身佈滿光環,被那麼多人圍繞。我討厭那種不平等的交往,拒絕在工作之外與他的任何接觸。有時看到那些對他的報道,除了冷笑,只是覺得奇怪。需要信徒的人,虛張聲勢中掩藏的或許正是對自己的躲閃。謀取唾手可得的好處,會敗壞一個智者的心質。他當然不是那些崇拜者看到的樣子,我相信三千里外的直覺。

某天,很多人的聚會,離開時,只有我和他同路。沉默良久,我們的話語一瀉千里。你追我趕的思維。意料中的默契。我的直率讓他喫驚。他瞬間的深情叫我迷惘。他終於還原爲一個真實的人。

我拒絕了工作之外的任何邀請。我想保留可以冷笑的自由。

媚俗是一個濫觴的詞。

5

有很多人的旅行團,非常寂寞。

他在一所大學教中文,臨時替代有急事朋友做導遊。他給我們講起許多歷史典故,幽默生動,趣味橫生。他在北京留過5年學,張口即來中法對比。博聞強記的淵博和毫不賣弄的展示可以讓一個男人瞬間變得魅力十足。

我是任何一個羣體活動中圈縮在角落裏的那個人。他有一張不典型的法國人的臉,硬朗堅毅,高大魁偉。有許多人圍繞着他諮詢各種匪夷所思的瑣事,應接不暇。幾個女人對他拋出過度的熱情。他溫和羞澀。

凡爾賽宮的下午,遊人四散,烏雲低垂。天邊出奇的豁亮,那是雷雨即將來臨的預報。他突然走過來,招呼我,依然羞澀。我們聊到各自國家、各自客居的首都、各自的家鄉;聊到《紅樓夢》,他很喜歡這部小說並在嘗試把它翻譯成法語;聊到在人多的場合的孤獨……

原來他不是巴黎人,我也不是北京人。

突然間,同時不敢目光對視。

互相留了通訊方式。

沒有再聯繫。

一模一樣的人。

6

冬日的某天在車行躲雨。

那個黑人頎長挺拔。他很會打扮,黧黑色的皮膚光潔發亮;眼神俏皮、溫柔。

他帶着我的孩子四處轉悠。車行展廳有很多新車,非常漂亮的、我叫不上名字的。他和孩子開玩笑,做遊戲。他們都很快樂。

雨竟然越來越大,我有些焦急,不住到門口觀望。

他讓我彆着急。他說,你知道的,這個季節,雨不會下得沒完沒了。我笑道,我不是這個國家的常客,並不知道氣候的特性。他也笑了,給我和孩子送上水、畫報、茶點。

他說他也不是這個國家的人。他的父輩倉惶逃離了戰亂中的非洲,行李只有驚恐的回憶。他並未親眼見過故鄉。他從來都是在想象故鄉。想象讓他既孤獨又充實。他說他知道我是中國人。中國的娃娃有着全世界最好看的吊梢眼。

他的父母一直想要回到家鄉去看看,就是祖父母去世,他們也沒能回去……他生長在這個自由國度,只有他知道,心裏那塊從始至終的空洞……

他黑色的眼睛裏滿是憂傷。雨還在下,孩子跑開了,我一時語塞。

我說,我明白,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故鄉。他也許終生都在渴望抵達,渴望安恬的棲息。

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他的手劃過我的頭髮……

雨停了。我也該要離開。我對他道謝。他說,應該謝謝的是你,我一見你就非常喜歡!我的心事,我相信你一定懂。然後,我就可以把它暫時放在一邊……

孩子從車裏探出頭,揮手對他道再見。我們互相點了點頭。

有些邂逅會讓你猛然撞見一段人生。

7

在劇場裏,激情澎湃,望向他的眼睛,他最明白。我想,管他是什麼人,管他是奴顏諂媚還是道德敗壞,他做出這麼頂級的藝術,這對作爲觀者的我們,簡直是一種恩典。付出人格作爲代價,也許值得。藝術家並非道德家。

被純粹的藝術創造帶動,被想象力擊中,書籍、電影、繪畫、音樂、舞臺劇……激動不能自持的瞬間,瞳孔聚焦不齊,世界變了顏色,還能有什麼比藝術更美!如何要求藝術家,道德是綁架還是扼殺天才?

我也是謠言的傾聽者。我並非能超然置身桃源,還是聽到太多關於他的傳聞。真奇怪,我彷彿遺忘了他的藝術帶來的啓示,我和芸芸衆生一樣,對他充滿鄙視。到底只是俗物,這一刻,我也在用道德評判他。我錯了嗎?也許。瞧,他在急於用道德替自己辯解,他先用道德評價了自己。他把藝術當成了背景,是有意還是無意?

藝術百口莫辯。道德易於駕馭。

8

那個醫生站在門口。他高大英俊,表情卻非常憂鬱。我渴望着每星期去醫院。我渴望看見他。他穿着白大褂,戴着白色的大口罩,只露出眼睛。我等待着他修正完我的矯正器,然後,他就會摘下口罩,交代我應該在此期間的注意事項。我從來不敢與他對視。有時候,我聽着聽着,臉就紅了。他沒有察覺過。

十二歲的孩子,揹着沉重的書包。她的小腦袋瓜在想什麼……不用再去矯正牙齒。我向他告別,他摘掉口罩,少有的笑了笑。他說,你已經17歲了,時間真快,都過去5年了……我抹起了眼淚。他略爲驚詫地說,怎麼回事,牙齒還在痛嗎?

他始終英俊、憂鬱,很少摘掉碩大的白口罩。

懷孕的那年夏天,在家附近的一條小街,我看見他遠遠地走過來。插肩而過的瞬間,他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是我大腹便便?我對他笑了笑,他很有點意外……我們都沒有停下腳步。

20年過去。他老了,依然英俊,憂鬱。

9

我在過道里絕望地哭了起來,參加考試的人全都進了教室。稍許的疏忽,忘記帶准考證,我必將錯失機緣少有的垂青。

他走到我面前,溫和地勸慰我,姑娘,別哭了,咱們看看還有沒有法子補救……他瘦高,斯文,嘴角總是帶着淺笑,戴一副白邊眼睛,像那些年電影裏的右派。我沒有寫好那天的試題,腦子裏全是他。他是改變我命運的那個人。

多年以後,再次見到他。他正在婚外情中,約會我好朋友的發小。那個女孩比他小兩個年輪。好友很詫異,他正是通過我的好友邂逅了她的發小。初次見面的那天晚上,他就給那個發小發去信息,要求見面。後來,那個發小得意洋洋地告訴我們,他說在婚姻中很疲憊……

有很多工作上的事需要與他合作。他完全不記得我是誰。他老了,瘦高的身材,背都有些駝了,頭髮也變得花白。他溫和地笑着,斯文有禮。每次見到他,我都不願意說話,不由自主湧出的縷縷溫情讓我自己喫驚。

他是改變我命運的那個人。

10

在闊大的城市漂泊,事實總會慢慢粉碎你的幻想。即便它露出凶神惡煞的模樣,我也並不願意在女人的肩膀上有片刻歇息。何況,她是纖弱清朗的總是穿着黑色上衣的嚴肅的女人。我寧願獨自在暗夜中強忍眼淚,暴露在陽光下的,誰又不是精心修飾過的笑容。能在一個人面前無所顧忌地全然打開,讓他看到我的軟弱,往往要歷經漫長的路。和她,無論那個關節,都不需要漫長。

有時和一個人同時說出某句話會會心一笑,有時卻會感覺害怕。她執拗地不畏懼人言和異樣的眼神,來自那種鬆快寬厚人家的滋養。我承認青春期的每一個女子都喜歡被強烈的關注,激情需要投射,對象往往、甚至是先來後到。不,先來後到對她是一種侮辱,她只是那個最能發現我特質的人。繼而,我發現了自己那些沉睡已久的部分,最美好的部分。

人與人總是相互培養的。精神的交感神經系統纏繞在一起,也許似傳染某種病蟲害,黃葉、枯萎、空蛀、倒塌;也許有春風、雨露、驕陽,枝繁葉茂,開花結果。我在那樣的纏繞中飛得很高,常常忘了其實是有人託舉。

那些恐懼都被深藏起來了。身體如此輕盈,情緒可以沉溺至此。安全原來有無比恢弘的內容,從前我低估了它龐大的體積。面對宛若自然之子的坦蕩優美的靈魂,我時常湧起原罪般的自卑。她生來就是如此君臨天下,不在乎那是一個纖弱的身軀。

那麼多年。我終於被這個城市制服。那些霧霾濃重的陰天,高高的白楊樹,皇家紅色的宮牆,徹夜不眠的高樓大廈,統統都不能說服我。除了她。你不得不承認,她是這個城市的孩子和分泌物。

我不能哄騙自己說身體就是靈魂。身體就是身體,身體有時也能走上與靈魂不相識的道路。我貪戀部分的她,抗拒另一部分。我是女人。她讓我確立並找到自我,她一手把我推離她,她只能這樣,我也只能這樣。

真正漫長的寂寞之路。我有了丈夫。那又如何,她像黑夜中的光源,我會情不自禁要靠攏。不,我不該放縱自己的一部分,而又警醒在意另一部分。我已經讓她覆水難收。我對抗自己,比她對抗自己更難。純粹的人更具有行動力。

我能感覺到她依舊在關注我。隔着一萬米,空氣中有那種信息。我用咒語控制自己軟弱時的慾望。身邊有個男人,我不能辜負他的赤誠,既然這是我在婚禮上慎重的諾言。我已經失信於她,我不想再失信於自己。

再是尋常的路,也有趔趄中的阡陌縱橫,也有失足的誘惑。我在洶湧的人流中思念她。

嘿,你,聽見了嗎!

大街上,氣閒神定漫步的人,眼淚流了出來。

它是透明的藍色。

初稿於:2013年、2014年

修訂於:2018年7月

—FIN—

文丨劉曉村

編輯丨David Lincol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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