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遇春

引子

二十出頭的侍候,我忽然大發願心,沉下氣來,花去閒時的功夫,轉而學文。

雖然,後來我對文人一詞多有輕視與鄙棄,但是,我深知,文人的那股子氣,是一直深藏在我的骨子裏的。

那股子文人氣,在記憶中,我可以追溯到進學初始;在血脈上,我可以追源到家父;在傳承上,我還可以追宗到祖父、曾祖父。

在那股子文人氣的助力下,我開始自己學文。

當日學文的教材之一,是《古代漢語》。

這部教材,總共有四本、或是五本,我記不清楚了。

教材是王力先生編著的。

一字一字地讀,一頁一頁地啃,一筆一劃地寫筆記。

原本,我的語文底子就還過得去,經過這一番的苦用力、笨用心,我的文言文閱讀能力有了非常大的長進與提升。

讀書,我是笨的。讀書時,對於笨我,所能做的,就是花功夫、用力氣、死堅持。後來的讀書經驗告訴我,我這樣的笨,採用如此的笨方法,還是很適合自身的。

《古代漢語》裏的篇章,至今思來,依然清晰可見。

印象比較深的文字之一,就有莊子的《胠篋[qū qiè]》。

就像文題“胠篋”二字一般,此篇的用字之奧澀,第一眼就讓人昏乎昧然了。不信,請看此篇的第一句:

“將爲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爲守備,則必攝[shè]緘[jiān]縢[téng]、固扃[jiōng]鐍[jué];此世俗之所謂知(通智)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則鄉(通向)之所謂知(通智)者,不乃爲大盜積者也?”

仔細學過之後,其間的繁難之字也認識了,句子的意思也明白了:

爲了防範打開箱篋、探取私囊、撬開櫃子的小偷而做準備時,必定是要閂插箱篋、緊結私囊、鎖好櫃子,這是一般人所謂的聰明舉動。可是,一旦大盜到來,他會揹着櫃子、扛起箱篋、挑着私囊快步趨逃,他還生怕插閂、結繩與鎖鑰不夠牢固。這樣看來,此前所謂的聰明作法,不正是在給大盜做積聚和儲備嗎?

《胠篋》一文,開篇便有些意思,讓人不得不歎服莊子的智慧。

這裏說《胠篋》一文,其意不在文章的開篇,而在於以下:

“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專有齊國。”

“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爲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

這纔是重點,是我一直十分在意的內容。

至於文章中莊子要譭棄的東西,是我所不敢認同的,故而,其文整體的主旨,未曾深入我心。

我甚至在想,文章中莊子所要譭棄的東西,是不是一種刻意反諷?或者是正話反說?

那時,對於莊子,就已然敬服不已,但是,對其文句深意,認知尚淺。

後來,再讀史書、再歷世事,越來越認知到莊子的大智慧。

“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專有齊國。”

“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爲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

閒時,再三回味莊子《胠篋》中的這二句,然後,清楚地發現,大盜竊國的概念,從莊子以前,自莊子而後,就不斷地在歷史中得到印證;同時,大盜竊國的概念,也逐漸在我的內心隱然成型。

上面的引子,是本文源起的基礎,也是宏觀的概念,更是從國家的大範疇來說事的。

下面,縮小範圍,從具體的歷史、從中層次來看莊子思想有意無意在個別事件中的呈現。

明人戴冠所著的《濯纓亭筆記》(十卷,似乎已成殘本)中,有一段小記,很有些莊子的味道,此處就細細寫來,供讀者一覽。

自古以來,都是官審民;民審官的事情,十分少見。

據載,這個事情發生在成化年間。

成化是明憲宗朱見深的年號,一共23年,自公元1465年到公元1487年。

話說,按照明朝的慣例,每年秋後都會在京師錄囚(或即朝審、秋審)。

錄囚,亦稱慮囚,是中國古時由皇帝或有關官吏訊察囚犯並決定可否原宥的制度。

明朝的秋後錄囚,當時在朝的相關公卿都會參與。

有一年,審訊一位搶劫盜賊。

官員審訊問話畢,盜賊大聲回應到:

“你們這些人,又何必審問我呢?我是因爲家中貧困,無法存活,纔行搶劫盜竊之事的。”

接着,盜賊繼續高聲說道:

“看看你們這些人,受朝廷奉養、食百姓血汗,一個個高官厚祿,應該都不會貧困吧?可是,你們這些人,似乎沒有一個不貪黷貨賄的。我搶劫盜竊,還要在夜黑人靜時行事;再看看你們貪瀆不法、公行貨賄的行徑,全都肆無忌憚、公然進行,你們甚至比青天白日之下的搶劫奪取還要過分。你們在這裏審問我,難道你們就不知道羞愧嗎?”

盜賊一番問話,在座審訊的諸位公卿竟然一時無人可以回應。

這個事情,是新昌(今屬浙江)俞欽曾經說給別人的。

俞欽時爲禮部侍郎,是審訊盜賊的座上公卿之一。

俞欽,字振恭,浙江新昌縣人。明代宗(朱祁鈺)景泰辛未(景泰二年·公元1451年)進士,被選爲翰林院庶吉士,後授禮部儀制司主事。明英宗(朱祁鎮)天順初期,升任郎中;癸未(天順七年·公元1463年)會試時,考場失火,被左遷爲松江府同知。明憲宗(朱見深)成化改元,召遷,改兵部武選郎中;乙酉(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朝廷徵罰山都,掌理蠻寇,有功,升爲太常寺少卿;壬辰(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升任禮部右侍郎,丁外艱,起復兵部左侍郎,制終,始就任;九載,秩滿加正二品俸;成化二十年(公元1484年)八月卒於官;年五十四,訃聞,賜祭葬如例。通敏有才幹,處事善思慮而不失正,所歷皆號稱職,爲一時之能臣。其時,朝廷將重任,而忽報凶信,聞者多爲之憫惜。

筆記作者戴冠記述俞欽這一段賊審官的事件之後,他還說,這個事情,與岳珂《桯史》中的一段事件非常相似。

岳珂是南宋抗金名將岳飛的孫子。

《桯史》中的“桯”字,有二音,讀[tīng]或[yíng],究竟該讀何音,學者還專文大篇幅考論,無暇細讀辨正,故兩列之,供讀者參考。

《桯史》卷四《鄭廣文武詩》一節,就是筆記作者戴冠所說的與上文賊審官類似的記載。

話說,南宋時期,有一海盜,名叫鄭廣。

鄭廣做海賊時,活躍於莆田、福州之間。他駕船橫行於海上,手下的嘍囉十分強悍。鄭廣糾集的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每每出戰搶掠,他們都可以以一當百。搶掠完畢,就四散各處;遇有行動,又四方來集。當時的朝廷的軍隊,根本無法制服他們。鄭廣的名聲,也一時響亮,他還自號爲“滾海蛟”。

因爲對鄭廣一夥海盜束手無策,於是,朝廷下詔,要求官兵不要追捕鄭廣,任命鄭廣爲朝廷體制內的官員,並安排他主管福州延祥兵,在南方的海區內巡邏。

延祥兵是隸屬於帥府管轄的。

按照朝廷的慣例和官場的風習,鄭廣農曆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往帥府趨拜。

當時帥府的僚屬,都清楚鄭廣的底細,知道他是曾經橫行海上的盜賊,所以,到了帥府待客之所後,帥府衆僚屬都沒有人搭理鄭廣,沒有人會與鄭廣說話。

爲此,鄭廣非常鬱悶,但是,鬱悶都藏在心中,他也無處傾訴。

後來,有一天,鄭廣又去帥府拜望。

到了帥府之後,帥府僚屬談話之間,說到了科舉考試。言及考試,就難免不談詩句。

見大家討論詩句這般熱鬧,鄭廣矍然從座位上站起,大聲說到:

“鄭廣是個粗人,見大家聊詩句聊得那麼起勁,我就想將拙詩念給諸位官長,不知可不可以?”

衆僚屬當然不能拒絕,於是,鄭廣乃當衆長吟道:

“鄭廣有詩上衆官,

文武看來總一般。

衆官做官卻做賊,

鄭廣做賊卻做官。”

鄭廣吟罷,滿座慚愧。

時人章以初很喜歡吟誦鄭廣的這首詩,他常常說:

“現在,天下的士大夫在鄭廣跟前,需要慚愧的人很多啊,我輩難道可以不知道自我警示嗎?”

(全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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