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婉約派大詞人柳永，一生顛沛，前半生流連於汴梁城中的秦樓瓦肆，後半生沉淪下僚，在大半個中國行旅匆匆，這樣的人生上下半場結合在一起，再加上柳永淺酌低唱的文才，便爲我們留下了許多值得稱頌的離別詞。那首《雨霖鈴》便是其中代表作之一。

柳永詞同其他婉約詞人或者花間派、晏幾道等人的同類型離別詞相比，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他詞中那些將要或已經離別的男性大都不是“負心人”，甚至還都非常深情，不似溫庭筠《望江南》那般，“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也不似晏小山那般，“留人不住，醉解蘭舟去”。柳永詞中的離別，還總是男女主人公一同“執手相看，無語凝噎”，他們都很傷感，這就有意思了很多，也給人以無限聯想，我們可以腦補各種過程，將這樣的愛情完善起來，也可以爲我們創作古典小說積累一些細膩的情感素材。

今天我們來分享柳永的一首《傾杯》，也是講離別，同《雨霖鈴》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之處，且來細看。

傾杯

宋代 柳永

離宴殷勤，蘭州凝滯，看看送行南浦。情知道世上，難使皓月長圓，彩雲鎮聚。算人生、悲莫悲於輕別，最苦正歡娛，便分鴛侶。淚流瓊臉，梨花一枝春帶雨。

慘黛蛾、盈盈無緒。共黯然銷魂，重攜纖手，話別臨行，猶自再三、問道君須去。頻耳畔低語。知多少、他日深盟，平生丹素。從今盡把憑鱗羽。

如果說《雨霖鈴·寒蟬悽切》是一出大戲，那麼這首《傾杯·離宴殷勤》則是其中一幕片段，也是最揪心的一段；如果說《雨霖鈴》是一首大麴，那《傾杯》則是這首曲子的高潮部分。的確，這首詞着重於寫離別時刻的情感變化和不忍分別的款款深情，一唱三嘆，從上闕第一句開始，細節描寫越來越細緻，情緒把握越來越精準，讀到“梨花一枝春帶雨”時，美人白皙的臉龐上晶瑩的淚珠，便立即使你心中充滿憐愛之意。而經過了下闕臨行前的“執手相看淚眼”，到最後一句“從今盡把憑鱗羽”，便使讀者從憐愛頓時跌落至無限悵惘，好似突然經歷了一場深情的離別，又或者經歷了一場無可奈何的分手。

“離宴殷勤，蘭州凝滯，看看送行南浦。”看看，轉眼的意思。開篇三句直奔主題，對應着《雨霖鈴》中的“蘭舟催發”，離宴在前，蘭舟在後，離別之人與送別之人夾在此情此景之中，一個身不由己將要離去，一個款款深情，殷勤慰留，在此無可奈何之時，詞人發出痛恨而又氣餒般的抒情和議論，“情知道世上，難使皓月長圓，彩雲鎮聚。”鎮聚，常聚。在這短暫的卻又情感波動最劇烈的時刻，一場與戀人的分別，便使詞人對人生的看法，現實了很多。人生就像這彩雲一般，聚了又散，散了又去，人生離合，亦復如斯。“算人生、悲莫悲於輕別，最苦正歡娛，便分鴛侶。”詞人繼續發出浩嘆，能明顯看出詞中男女主人公正處於熱戀階段，在這樣一個身心都對戀人充滿寄託的階段卻突然遭遇分別，這恐怕是人生最悲傷的事吧。楚辭中說“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而這裏詞人更進一步，寫道“悲莫悲於輕別”，的確，在熱戀時期分離，這離別也來的太輕易了吧，也太不把人生當回事兒了吧。“淚流瓊臉，梨花一枝春帶雨。”上闕最後，詞人由抒情議論轉回此時此刻，他看着美人白皙的臉龐，已是淚流不止，心中的憐愛之情瞬間高漲，這是在剜他的心啊。這句雖是化用白居易《長恨歌》中“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但氣質卻又完全不同，柳詞中是一副極其惹人憐愛的姑娘難過傷心的面容，白詩中着重點則是在分別後的寂寞。

“慘黛蛾，盈盈無緒。”這兩句是對“梨花一枝春帶雨”之後的描寫，女子已經哭慘了，哭的有點憔悴了（哪裏能找到這樣癡情的女子呢？），於是就到了離別的最後階段，《雨霖鈴》中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這裏是“猶自再三、問道君須去”，女子抱着將要離去的人兒，小聲地、顫顫巍巍地，或許還有一點哭泣後的抽搐，深情不捨地望着自己的情郎問他道：“你一定要走麼？”但他沒有回答，至少詞中沒有明說。“頻耳畔低語。”不知這句是男子在對女子說，還是女子再說，我想應該是這個女孩兒在囑咐自己的情郎吧，“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記得給我寫信”“記得回來看我”，她想把所有這些話都說給他聽，直到刻在他心上。“知多少”以下四句，詞人慨嘆，從今往後，那些愛情誓約，那些款款深情，心愛之人的溫婉柔情，便只能付與魚雁傳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