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怨

唐代 王昌齡

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這首詩還有一個版本第一句是“閨中少婦不知愁”,這個“知”和這個“曾”就很值得推敲,“知”字含有不知、不懂、沒有這方面兒意識的意思,但從詩中最後一句中的“悔”字來看,顯然這位少婦是懂得這些細膩情感的,在詩的一開始,作者想要表達的是少婦此時尚未愁,而不是不知愁、不懂愁,於是我們在此就選擇了“曾”字這一版本。

“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這首詩的用意顯然是層層遞進的,這位少婦顯然還如少女一般,併爲接觸到愁,她一直無憂無慮的生活在優裕的環境中,從下文中“翠樓”便知其家庭應不是一般普通人家。而從最後一句“覓封侯”中我們也能倒推出,少婦在一開始是支持其丈夫去邊疆建功立業的,並且丈夫的這種追求志向的行爲也給少婦帶來了一些對未來生活的想象,她想到丈夫在邊疆建立了卓越的功勳,回朝後被皇帝接見、賞賜、封侯,他們的小家也在丈夫事業成功之後變得越來越好。這或許纔是少婦不曾愁的真實原因。

在此我們有必要了解唐朝前期年輕人們追求功名的路徑,第一個則是考進士,但是這條路極其困難,唐代的時候科舉取士的規模還不如宋朝那般龐大,只有極其優秀的少數人才能在三年一比的科舉中步入官僚階層;第二條路則是去邊疆立功,這是更爲當時人所推崇的一種方式,我們之前讀過王維那首有名的《送元二之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人們只知後兩句名垂千古,卻不曾重視前兩句中所包含的故事:在初春時節,王維的朋友元二在過完年沒幾天就準備去西域軍中任職,他是在前一年年末的時候通過在長安城中的人情關係謀得了這份差事,於是過完年還在正月裏,元二就在先一天到達了咸陽(即渭城)城郊的客舍,而王維則是第二天大清早策馬從長安城中前來爲元二送行,“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兩句更是表達出一種友人將赴邊疆建功立業的豪情壯志,而並沒有唐朝後期送別詩中所含有的亂世離合的感覺。於是我們便從這些詩中瞭解到,在安史之亂之前的唐朝社會中,去西域邊疆立功,是很多好男兒追求個人志向、謀求個人發展的一個重要渠道。

瞭解了這些,就更能明白,王昌齡詩中的少婦,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對丈夫離家去邊疆立功的行爲都是理解與支持,並含有某種期待的。

“春日凝妝上翠樓”這句算是一個小小的轉折,這個轉折很細膩,重點在“凝妝”二字上。又是一年春天,她的丈夫或許已經出去好幾年了,此時的少婦也爲這春色所動,於是決定鄭重其事的欣賞一番,這個鄭重其事就體現在“凝妝”上,爲了欣賞這大好春景,她特地化上了正式的妝容,然後緩步登上自家庭院中的翠樓。我們可以揣摩一下少婦欣賞春色還要着重打扮一番的心理。我覺得第一個原因是,詩中的少婦首先是一位大家閨秀,端莊雅緻是生活中本身就有的要求。第二個原因或許是,她很重視這美麗的春色,她要配得上這樣的春色,正所謂“名花傾國兩相歡”也。第三個原因可能就如同我們現代人那樣,幾日未打扮,反正丈夫也不在,打扮來給誰看呢,就如同溫庭筠《菩薩蠻》中所描述的那般“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一樣,所以在欣賞春色之前,少婦還是提起了精神,去修飾了一番。

登上翠樓以後發生了什麼呢?“忽見陌頭楊柳色”,楊柳本是春日景象中很普遍的一種,作者又爲何要用一“忽”字呢,想必這“陌頭楊柳”一定是喚起了少婦的某種潛在意識,而這種潛在意識又與詩中前兩句所描述的少婦“不曾愁”的狀態大相徑庭,於是詩人着一“忽”字以表達少婦心中情緒的巨大轉折。我們曾在解讀蘇軾那首“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以及王灣那首“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中講過,春天真正令人從心底裏甦醒、從精神上欣欣向榮並打心眼兒裏感到愉悅的,並不是仲春時節繁花盡放的時候,而是冬天還未完全過去,河裏還流着冰凌,但春天的氣息已經隨處顯現、吹在臉上的風已經有點輕軟的時候,此時的人們還未從嚴冬的冷峻中緩過神來,但春天的跡象卻不停地給人以驚喜,意識到春天就要來了,那種被激發、被喚醒的感覺,纔是春天最令人心動的感受。而王昌齡這首閨怨詩中的少婦,此時似乎就在經歷這種被喚醒的心動時刻。看到陌頭的楊柳,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辜負了許多這樣美好的春日時光,而這些時光,也正是自己身位女子所最令人欣賞、最令人垂憐、最值得人寵愛的時光,而這些,似乎都被自己辜負了。

於是詩中最後來了一句與開篇完全不同的情緒,“悔教夫婿覓封侯”,一個“悔”字,便將前兩句所表達的少婦對丈夫在外建功立業的支持理解完全推翻,而此刻在少婦心裏,自己需要被人垂憐、被人呵護、需要被陪伴、被寵愛的青春年華,纔是最令她重視的。什麼建功立業,什麼封侯拜相,都是虛妄,此刻她需要陪伴,這纔是最重要的。

這首詩最妙的地方在於,少婦閨怨情緒的被喚醒。很多人說這首詩像是閨中少婦生活場景中的一個片段、一個截圖,詩中四句已將少婦情緒的緣起、轉折與戛然而止寫完了,顯得沒有餘韻,而我卻覺得,單單能讀出少婦被“喚醒”這樣細膩的情感,就已經餘味悠長了。我們不難在這首詩之後,續上衆多的描寫北宋庭院裏那些獨居女性的詩詞,那些品不完的孤單寂寞、說不完的思念悵望,不才剛剛開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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