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但命運無常,孔子所說,只能是理想的境界。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正確的說法應該是:

三十而焦,四十而慮。

人生中,總是懸掛着切切的焦慮。比如南北朝時,西魏著名將領王思政。

王思政是北魏末年人,他出生於一個戰亂頻仍的年代,按理來說應該有很多機會,然而不幸的是,他所處的政治環境,已經糜爛到底,根本提供不了什麼機會。

當時北魏正處於六鎮起義的大亂局之中,北魏中央軍被起義軍屢屢擊敗,爾朱榮、高歡、宇文泰等地方實力派在鎮壓六鎮起義中崛起,北魏皇帝數次被實力派廢殺,到北魏孝武帝元修即位之時,中央皇權基本已是徒具虛名了。

但對於胸懷抱負者,環境越亂,越代表着機會。年輕的王思政不因時局動亂而頹廢,勤學勤練,鍛鍊才能,很快便因爲才名被孝武帝起用,擢用爲安東將軍,拜祁縣侯。當時的王思政也就不到三十歲,正是高邁雄視,躍躍有爲的年紀,他屢屢進言軍事,孝武帝對他頗爲看重,讓他總督洛陽的禁兵,負責京師防務。看起來,王思政大展鴻圖的時候到了。然而……

太原王氏遺風在:王思政何許人也?

當時高歡已經佔據河東,名雖魏臣,實則軍閥,他對北魏首都洛陽虎視眈眈,時刻準備南下攻洛陽。

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

王思政不等孝武帝下問,主動思考破局之策。經過一番詳細周密的思考,他興沖沖地向孝武帝提出一條妙計:

洛陽不可守,爲今之計,只能戰略性轉移,到關中去,進可攻退可守。

那麼這個計策妙嗎?妙不妙,看療效。

孝武帝當場拒絕。第一,洛陽是根本重地,放棄了首都,我這個天子還算什麼天子?第二,關中有宇文泰,這位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去關中這不是剛離虎穴又入龍潭?

不去!

弄得王思政很沒面子。

然而沒過多久,高歡便結結實實給孝武帝上了一課。河東大軍長驅直入,洛陽瞬間破防,孝武帝環顧四周,無路可去。這時候不得不重新選擇了王思政提出的西奔關中之策,狼狽地逃到長安,庇護於宇文泰的卵翼之下。

繞了一圈才被採納,關鍵是被打臉後才重新選擇正確意見,反映了一個事實,王思政提建議的方式太偏於“事業型”建議。

何意?

“事業型”建議多偏重於事情本身該如何辦,卻忽視了被建議者的心態和立場,過於直接而不計其餘的提議,很容易因爲引發尷尬而遭到拒絕。

這說明什麼,年輕的王思政,還太缺乏鍛鍊,既沒有達到聖人所說“而立”的物質境界,也沒有達到精神境界。

賭命狂人與築城狂魔

魏孝武帝集團遷到長安,雖然暫時獲得生命安全之保障,但帝位法統果如其料,喪失了正統性。高歡在洛陽扶立元善見爲新帝,隨後遷都於鄴,史稱東魏。而孝武帝之魏氏法統,則被稱爲西魏。

孝武帝秉性頗剛,很快與實權在握的宇文泰發生了衝突,並被後者毒死。

宇文泰沒有即行篡立之事,而是另立了一個傀儡皇帝,繼續維持西魏的法統。然而情勢一變,隨孝武帝西遷的洛陽人馬,無不憂懼在身,恐怕宇文泰搞政治清算,一個一個拎出來放血。

王思政同懷如此之憂,是處於嫌猜之地,惶惶不可終日,還是改旗易幟,投入宇文泰集團呢?

他是一個實幹型的人,不講太多主義,也不搞什麼忠臣不事二主。況且他還年輕,還是要實現自己人生理想的。

思量之下,他決定向宇文泰考攏。

但怎樣表忠心呢?王思政採取了一個非常極端的做法。

某次宇文泰與衆官玩樗蒲,這是古代一種類似擲骰子的賭博之戲。

王思政遲遲沒有贏得任何利物,到了最後一把,宇文泰賭興大增,把腰間的金帶解下來放於案上,說,誰擲出全盧(相當於天牌),就把金帶給誰。

前面諸人都不敢贏,也就胡亂擲一通。輪到王思政擲,王思政解下來佩刀說:“如果天意能讓我爲宇文丞相立功,受到丞相的寵遇,那麼我就能得到盧,如若不然,我立即自盡。”

一個遊戲而已,何苦如此,宇文泰想不到王思政氣性這麼大,連忙離席勸阻,可是王思政手快,色子已經擲出,而且,居然真擲出個盧!於是乎金帶賜歸,同時也向宇文泰表了忠心。

狗急跳牆,兔子急了咬人,人逼急了也會瘋狂。王思政即活生生的例子。

當時也確屬用人之際,宇文泰見他如此赤誠,便任命他爲驃騎將軍,讓他到河南老家一帶募兵。王思政躊躇滿志,事事爭先。

537年洛陽大戰,三十出頭的王思政放下大將身段,學西魏鮮卑將領帶頭衝殺,手持長槊,激戰盈時,血流滿面,昏死於陣上……

爭取機會不容易,拿到機會,要去證明自己,更不容易。

男人,難啊。

天幸王思政大難不死,被人救了回來。宇文泰見此人可用,終於放下了隔閡,任命他爲州刺史,鎮守弘農。

弘農,就是現在河南靈寶一帶。這裏是東西魏戰爭的前線,乖乖不得了,一當官就扔到生死線上,王思政又打滿雞血,嚴陣以待。

王思政愛思考,他不像一武將那樣只知死守,而是提出一套別人從沒想過的戰略:築城。

宇文泰和高歡以前對轟,都喜歡打野戰兵團主力對決,輸贏乾脆利落,幾十萬人的大戰,一兩天就決戰分出勝負,符合鮮卑人風雷疾烈的風格。

王思政鮮明反對,他早就看出騎兵怕攻城的命門,也深知西魏兵少,不宜搞野戰對決,更適合靠城池堅守。於是在弘農、玉璧兩處大造城池,於是乎,東西魏對抗的前線,赫然出現兩座堅不可摧的大城。

效果是顯而易見的,高歡敏銳發覺玉璧城的重要意義,率領十幾萬大軍來攻,結果狂攻幾十天,打不下,只好狼狽退還。

西魏大爲震動,原來王思政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

既然堅城戰術有用,那就推廣之!東方戰線剛一穩定,宇文泰抽調王思政到南方的荊州,那裏一貫是國防線上的軟肋,要不是南邊的梁朝這幾年不怎麼進取,荊州早就被打穿好幾次了。

王思政渾身充滿着熱烈的勁頭。

幹!好好幹!來自宇文丞相的認可,使他的血液燃燒起來。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領導的認可與重用更貴重呢!

王思政一頭扎到年久失修的荊州(這個荊州並不是今湖北荊州,而是西魏治下的穰城,今河南鄧州市),把力氣用到修城上。

但,還沒等他真正把荊州修成像玉璧那樣的堅城時,形勢又發生突變。

深藏在王思政身上的事業焦慮症,再次發作了。

進取!進取!拿下整個河南!

什麼形勢?河南亂了。

河南的大部分領土原來都東魏掌握之中,但東魏547-548年爆發了侯景之亂,原本鎮守河南的侯景率領河南十三州投降梁朝,但隨即被東魏擊潰南逃。東魏在河南驟然間出現力量真空。

天大的機會再次出現。

王思政的荊州就在河南的西南角,擁有無與倫比的地利優勢。

之前大行築城之術,那是實力不濟時的烏龜戰略。現在河南真空,正好趁機進取。王思政不顧一切地向宇文泰上書,請求發兵進取河南。

得中原者得天下啊!還等什麼。

可是宇文泰很慎重,遲遲不同意。

這就是事業焦慮者與沉穩boss的區別。

亂世機會多,可誰知道老天拋來的是一塊肉還是一個誘餌?

但王思政似乎已陷入飢不擇食的瘋狂,反覆要求進取、進取、再進取。宇文泰苦笑,無奈之下同意王思政先行試探進攻。王思政再次陷入狂熱,立率所部荊州馬兵一萬餘人,一頭扎進廣袤的河南諸州。

一萬人,如果分兵進攻諸州,這是標準的撒胡椒麪戰術。王思政不這麼幹,除了分出必要的少量兵力作爲側翼佯動,其餘主力近萬人,直取河南腹心之地——潁川郡長社城。

這個擒賊擒王的策略,果然收到效果,處於無秩序狀態的河南,居然在王思政連打帶嚇唬之下,十三個州都表示歸降!

河南十三州!自黃河以南,直至淮河上游,西魏發動十幾萬人、打了十四年沒能攻下的河南,居然被王思政區區萬把人,玩成了蛇吞象的驚天大戲!

西魏再次舉國震動。

一萬VS二十萬:焦慮男人的最後瘋狂

但一些西魏的有識之士,並沒有過多震動。最典型的就是宇文泰。

軍事上的奇蹟,最終是要靠實力說話的。你王思政靠打戰略時間差拿下河南,而西魏總體實力不如東魏,遲早東魏是要打回來的。

以王思政之聰明,又何嘗認識不到這個危機。

然而,這些識見之明,根本擋不住事業上的深刻焦慮。

他已經四十歲了,如果還幹不出點名堂,就算修的城再多,守得再牢,終究沒辦法和那些長安城中的鮮卑勳貴相提並論。

就是拼命,也要拼出個功名,拼出個明堂受封,拼出個廟饗配祀。

這就是男人的宿命!

王思政很快迎來了真正的挑戰。

東魏容忍不了河南失陷,迅速組織起十萬大軍圍攻潁川城。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戰術、技巧、計謀全白給,王思政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據守長社城死守。

東魏大軍一邊圍城一邊決開洧水,把長社城淹成一片水泊。

但王思政守禦有方,不僅頂住了東魏的圍攻,還抽冷子幹掉了東魏的頂級名將慕容紹宗。

東魏丞相高澄震怒,區區一個小城,十萬人圍攻數月,居然還死了主將。

高澄氣不過,親率十萬大軍增援長社,不滅王思政誓不罷休。

按常理說,敵增兵,我亦增兵。

王思政已然打得很出色了,這時候應該輪到西魏大本營發力了。王思政日夜翹首以盼,苦等援軍到來,惜乎,宇文泰抱定東魏不可勝、河南不可守的思路,只是試探性地派柱國大將軍趙貴派兵前出至國境線,看到洧水淹城後,就再也不前進一步了。

王思政被逼到了絕路上。

公元549年6月,炎夏的炙熱中,洧水沖垮了長社城牆,二十萬東魏士兵衝進城內,筋疲力盡的西魏士卒徹底崩潰。

王思政帶着幾個親隨尚且在高處避水拒戰。城破對於他來說,既是末日,也是解脫。

終於,他不用再焦慮了。

一切都結束了。

王思政面向西方,跪倒叩頭,大哭曰:國家付於我重任,我不能完成,現在只能以死報國了。我們無須深究,關中的宇文泰嫡系,對王思政這個後來居上的外來戶到底是何態度。

但想必都能透過一千餘年的歷史,感受到深藏在故紙之中的,那份揮之不去、中年男人的焦慮。

三十而焦,四十而慮。宿命也。

然,又有誰像王思政這般有膽氣,敢於向命運搏鬥!

東魏城破,王思政被俘,東魏人感慨於他的智勇,沒有殺他,而是拜之爲都官尚書。

近百年後,唐人令狐德棻著《周書》,總算給王思政一個公允的評價,他的功業,足可與名聞後世的十二大將軍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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