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視域 | 克服生命體主觀意志,科學如何做到?

科學從生命的宏觀世界走向超微觀世界,從日常語言走向數學,從富有直覺意義的概念走向不可觸摸的公式,每走一步,就離生命更遠一步。現實和直覺,道和言語,理性和意志,知識和認知,科學和生命,其間的鴻溝愈來愈深。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是生命和自然對立的必然結果。

原文 :《科學如何克服生命意志》

作者 |深圳大學哲學系特聘教授 朱 銳

01

人的思維扎堆在“中型概念”

從一個簡單情形說起。路上遇見朋友,問:“看見什麼沒有?”回答:“一個人和兩隻狗。”在一般情形下,我們不回答“一個少年、一隻貴賓犬和一隻威爾士矮腳狗”。 認知心理學認爲,人的思維聚集在所謂“中型概念”(The Middle Category Concepts)周圍。所謂“中型”,主要是指在心理意義上處在抽象和具體之間的層次。“動物”是抽象概念,屬於高範疇,“人”和“狗”屬於抽象和具體之間的中型範疇;相比較而言,“少年”“貴賓犬”“威爾士矮腳狗”屬於比中型範疇稍低一點的具體範疇。比這更低、更具體的有“白貴賓犬”“小白貴賓犬”“公的小白貴賓犬”,以此類推。總之,概念層次也許可以無窮無盡上下延伸。然而,人的思維卻扎推在“狗”和“人”這樣的中型概念。儘管概念層次上下偏離司空見慣,但作爲認知規律,中型概念的萬有引力不可否認。

Jerry Fodor曾談到中型概念的一個特徵,即可以在紙上一筆勾出。“狗”和“人”概念只包含一個形狀信息,因此可以一筆勾出。而動物概念沒有形狀信息,故畫不出來。Fodor用“單形字彙構成”來描述中型概念的形成和認知意義。儘管世界上沒有狗而只有黃狗白狗,沒有馬而只有白馬黑馬,但在生命認知中“狗”和“馬”這樣的單形詞佔有統治地位。 也許這是因爲相對於生命體而言,單形詞代表環境的“信息突出”(informational salience)。憑藉單形詞彙,生命體可以在最少時間內用最簡單方式獲取與生命最相關的信息,比如,威脅你的不是黑豹,而是豹。

02

問題的關鍵是認知,不是語詞

問題的關鍵是認知,不是語詞。用單形詞來回答問題,並不是爲了溝通方便和信息權衡,而是因爲我們一般只看得見樹和椅子, 卻看不見樹和椅子的上下種類。當然除非你是專家,這是知識的意義,它能克服中型概念的萬有引力。

Medin把中型認知現象看成“心理本質主義”。中型概念使人們形成一種錯誤的本質主義生物分類學(“民生物學”)。由於生命只關心以我爲主的“信息突出”,中型概念就被人們看成是固定不可更改、富有典型和標準意義,並且呈現出帶有目的論色彩的區分萬物的本質。柏拉圖曾嘲笑這種本質主義。他說,作爲概念,人和動物似乎再自然不過。

不僅人會被圈在中型概念,詩歌和文學也如此。儘管美學理念要求文學語言超越單形詞,但這種超越恰恰顯示了中型概念的引力作用。這不是說詩歌和文學不包含客觀信息和科學,但之所以說它們不能像科學一樣超越生命,一方面是因爲科學和信息從來就不是文學的目的,而只是鮮活生命的工具,在詩歌和文學那裏,科學是術,不是知識;另一方面,詩歌中的信息即使是客觀信息,也只是“模仿信息”。總之,中型概念是詩歌創造得以遊離的尺度和標準。詩歌是生命的歌,不是知識。夸克、膠子、二氧化碳、磷酸鈣等之所以進不了詩歌,不是因爲它們對生命不重要,沒有美和神祕,或者缺乏戲劇和衝突,而是因爲生命不關心它們。生命往往只在乎風花雪月和日月星辰。

03

生命體的認知幻相

Sean Carroll曾談到,在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中,靜止被看成物質的自然狀態,而運動則需要一個推動者才能發生。一本書放在桌子上,靜止不動。推一下,書就移動。停止推,書又恢復到靜止狀態。由此,亞里士多德得出兩個結論: 第一,任何運動都需要一個原因;第二,運動的推動者又需要有原因,以此類推,宇宙的本原必定是“不被推動的推動者”,即上帝。

在 Carroll 看來,亞里士多德物理學所表達的是人普遍具有的因果觀念。但它是錯誤的,它被牛頓甚至更早的波斯科學家伊本·西那推翻。桌子上的書確實沒有動,那是因爲有桌子,而不是因爲不動是書的自然狀態。在太空或真空,書會無窮無盡地動下去,除非有外力阻止。

因此,牛頓定律不再談自然狀態和因果。自然狀態被慣性取代,因果被數學公式取代,數學公式不表達因果而只表達模式。這是科學克服生命意志的第一步。

與此同時, Carroll 也承認,生命意志並沒有被克服。亞里士多德的因果概念和靜先動後的自然狀態依然是普天下的規則。人們依然按因果來安排生命,按靜動來分配精力。畢竟生命物理學準確地描述着生命世界。Carroll 用哲學上慣用的層次說來說明問題:在現象層次上,亞里士多德物理學是準確的,儘管世界的基本事實並非如此。

然而,一個更自然也更符合科學的解釋是承認生命的幻相構造。亞里士多德物理學是常識物理學,其靜動和因果是生命意志的聲音。人腦對周圍世界作各種假設,其目的不是爲了認識世界,而是爲了生存。只要不被經驗推翻而且有利於信息處理,它們就會被當作真理。神經科學家 Ramachandran用“蛋還是坑”凹凸圖案來說明人腦假設的意義。這類認知幻相不勝枚舉。可見,生命體往往只從假定解釋世界,而不看世界。

04

克服生命體的主觀意志

由於認知是生命活動而不是追求真理,科學就需克服生命意志。科學實驗通常被認爲是爲了經驗證實。這沒有錯,但也多少掩蓋了實驗的真正意義。經驗驗證儘管重要,但不是實驗的終極意義。實際上,即使是互相矛盾的命題,也可以得到經驗證實。這是狹義相對論中由參照系不同而導致的常見情形。

實驗結果和實驗命題之間的對應關係只是實驗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此對應關係能否被別人獨立重複。實驗可重複的意義是多方面的,不僅是爲了排除儀器等設備所造成的偶然因素,最重要的是爲了克服生命體的主觀意志。作爲實驗者的科學家也是生命體。作爲生命體,他或者她有“改蛋爲坑”的意志而往往不自知。這在心理學上叫做“確認偏誤”。生命構造認知的能力大抵如此。

在科學上,實驗結果只是“數據”,本身沒有證實或證僞的能力。它需要被解釋,而解釋避免不了偏見和假定。因此,可重複性是用偏見來克服偏見,用別人的生命意志來克服自己的生命意志。 只有當數據被證明不依賴任何不合理的假設和偏見,它才能被當成事實。按照 Steven Weinberg的說法,偉大的希臘人有數學和哲學,但沒有真正的科學,那是因爲他們還不懂實驗。科學之難,生命之堅,可見一斑。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702期第5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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