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辰光,和外公外婆一起住在老閘北的樂善裏。外公曾任商務印書館經理,上世紀40年代,和同事一起盤下了這棟石庫門,樓下樓上分作兩家,外公一家住樓下,擁着一個大天井,兩扇黑漆大門向裏安上了厚重的木門栓,圍牆森嚴,高度幾近二樓窗臺,曾有一隻小花貓誤入天井,連蹦帶跳,左衝右突,硬是沒有竄出圍城,咪咪地叫喚了一晚上。

石庫門多有弄堂,弄堂有大有小,大弄堂多挨着前幢的後門,靠着後幢的正門,寬寬的,開得進小麪包車;小弄堂往往緊貼石庫門的最後一排,對着籬笆牆或沿街的菸紙店、茶葉鋪、小飯館。大弄堂是石庫門裏的主路,容得下踢球、鬥蟋蟀、婚嫁喪娶這類有人氣、須圍觀的大場面。小弄堂窄窄的,宜喝茶、宜聊天,小空間身子靠得近,貼己的話也多了。樂善裏的弄堂曾經很熱鬧,三伏天的傍晚,早早地潑了幾盆水,散去蒸騰的暑氣,小爺叔們呼朋喚鄰拖了躺椅、板凳出來,昏黃的路燈下,西瓜啤酒擺上了,吆五喝六出身爽汗,老人們則輕搖蒲扇,圍在一起談談天氣說說舊事。

弄堂口照例會有間小小的菸紙店,弄堂裏進進出出,菸紙店老闆兒子小三子趴在櫃檯上看得清清爽爽,張家姆媽的兒子考上大學了,趙家伯伯的女兒軋男朋友了……春風秋雨,一季又一季,店面的色彩漸漸暗淡下來,玻璃零食罐裏的甘草橄欖、鹽津棗、什錦糖少了,代之的是電飯鍋裏煮着的茶葉蛋、玉米棒,氤氳的香氣瀰漫開來,混雜着弄堂廚房間熟悉的氣息,那個可以天天有話梅棒棒糖喫,令我們曾經羨慕不已的小三子也磨成了老爺叔,常常的,看他坐在竹椅上,捧着個小茶壺,想着心思。

那些年,生活尚不富裕,石庫門裏有天井的人家多有巧思,砌個小小魚池,弄幾條金魚觀賞的同時,偶爾也會丟進幾條野河浜裏釣來的小雜魚,過幾天,靈活起來了,便安心養着,以備不時之需。印象中,外公家的天井裏,總沒斷過母雞下蛋後傲嬌的叫聲。開春,有販小雞的農戶挑着擔子走街串巷,聽到嘰嘰喳喳的叫喚,孩子心早已飛了出去,雀躍地將小雞擔子圍住。外婆照例會花一兩塊錢,挑上兩三隻毛茸茸,略能辨出些羽色的小雞雛,在天井一角搭個圍欄,圈進去。小時候喜歡做的事情是打了樹上的橡皮蟲喂小雞,看小雞撲騰爭搶。入夜,怕黃鼠狼和野貓騷擾,小雞們要趕到廚房去,舊草飯窩正好可以當睡牀。時間一久,雞也長記性,看日薄西牆,暮色漸起,便圍在一起啄起了天井通向客堂間的木門,門一開,便迫不及待地穿堂過室,搶着到廚房的草飯窩裏佔個好位置。曾飼過一隻黑母雞,體態碩壯,不僅喫食大,蛋下得勤,還好鬥。舅舅們常偷偷抱着它和弄堂裏的幾隻公雞決鬥,無不凱旋,簡直就是母雞中的戰鬥雞。

流水時光,屋子裏的人口越來越多,家常物件也越堆越多,石庫門人家也有辦法。其時,兩個舅舅尚未成婚,和外公、外婆住一起,藉着石庫門房子四五米高的軒敞層高,搭出了一隻閣樓,擱上樓梯,大客堂變成了複式房。不上閣樓時,木樓梯可以撤掉,閣樓拉上窗簾,倒成了裝飾,客堂間依舊方方正正,並不因有了閣樓而顯得突兀。閣樓層高僅1米2左右,鋪上墊被,就是一張1米5寬的大牀,小孩子可以站立着蹦蹦跳跳,成人雖須弓身而入,但也並不費力。閣樓的好處不僅僅是居室面積的拓展,更是營造了一個安謐的私密空間。如舞臺包廂,撩開窗簾一角,可觀廳堂會客聊天,演繹家長裏短。夜晚,擰亮檯燈,靠着枕頭坐在被窩裏看小人書更是愜意。歡喜的是雨夜,雨點敲打在西窗,滴滴噠噠,時松時緊,正有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美妙。

催促年光,舊來流水知何處。光陰荏苒數十年,弄堂裏的孩子們漸漸長大,離去。樂善裏也老了,沉寂了,唯有門樓斑駁的石磨牆壁上,還隱約着一些陳年的印記。很快,這些外在的印記也將隨着城市變遷而遠去,忽然感覺樂善裏曾經有過的樂和善是如此的原生態。(張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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