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批“編輯嬰兒”:你不知道會不會生出一個怪物來



記者 | 於舒暢 李桂

責任編輯 | 於蔬菜

出品 | Vista看天下微雜誌

11月27日上午, 第二屆人類基因組編輯國際峯會在香港大學如期召開。原計劃於11點30分站在臺上向全世界介紹自己兩個“女兒”的科學家賀建奎,卻沒有如約而至。

就在大會前一天,賀建奎拋出一枚重磅炸彈,將自己置於風暴的中心——悄無聲息地,他捧出了一對經過基因編輯的雙胞胎嬰兒,全世界尚屬首例。

消息一出,整個科學界似乎都感到了“背叛”。

大家還沒有決定好這個事情能不能做,他就自己去做了,對整個人類都不負責。如果說將來毀滅了人類,或者把人類弄出一種什麼怪病或變異,這個責任太大了。”社會學家李銀河在接受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採訪時,表達了自己的氣憤和擔憂。

李銀河批“編輯嬰兒”:你不知道會不會生出一個怪物來

11月27日,第二屆人類基因組編輯國際峯會召開,賀建奎未出席開幕禮。(網絡圖)

​“兩個女兒的爸爸”

“有兩個可愛的小女孩幾周前誕生了,她們的名字叫露露和娜娜。現在她們和媽媽葛女士,爸爸馬先生一起平安出院回家。”

在一則宣傳視頻中,賀建奎身着淡藍色襯衣,帶着微笑,輕描淡寫地向世界介紹了世界首例“改造人”的誕生。

11月26日,人民網發佈消息,來自中國深圳的科學家賀建奎在第二屆國際人類基因組編輯峯會召開前一天宣佈,一對基因編輯嬰兒於11月在中國健康誕生。這也是世界首例免疫艾滋病的基因編輯嬰兒。

“葛女士通過常規試管嬰兒技術開始懷孕,但有一點不同的是,在我們將丈夫的精子注入卵子後,還注射了一點點蛋白質和指引信號去做基因手術。在露露和娜娜還是單細胞的時候,去關閉艾滋病毒感染的大門。”

據賀建奎本人介紹,基因編輯手術比起常規試管嬰兒多一個步驟,即在受精卵時期,把Cas9蛋白和特定的引導序列,用5微米、約頭髮二十分之一細的針注射到還處於單細胞的受精卵裏。他的團隊採用“CRISPR/Cas9”基因編輯技術,能夠精確定位並修改基因,也被稱爲“基因手術刀”。

李銀河批“編輯嬰兒”:你不知道會不會生出一個怪物來

2018年10月9日,深圳一實驗室將Cas9 蛋白注射到一個受精卵中。(網絡圖)

先“生”後奏,賀建奎有備而來。

據報道,“被選中者”是從國內最大的艾滋病感染者互助平臺——白樺林全國聯盟(以下簡稱白樺林)招募的。

“2017年3月左右,賀建奎團隊找到了我,希望通過白樺林找到男性一方感染HIV的單陽家庭。”白樺林負責人白樺此前向南方週末記者確認。

5月左右開始,白樺通過QQ羣和微信羣轉發招募信息。讓他有些意外的是,對研究感興趣者遠超出他的預期,近兩百個艾滋病家庭前來問詢。

在目標人選的選擇上,賀建奎團隊的標準是——男方HIV陽性,女方健康。

“從200個初篩到約50個,然後在患者家庭同意的情況下,把微信轉發給了賀建奎團隊工作人員,之後他們是單線聯繫。”白樺說。

關於家長的知情程度,以及可能存在風險的瞭解,白樺稱後續的溝通完全在研究團隊和受試者之間進行,他本人並不知情。他只是今年才聽說,進入研究團隊的起初有20對夫婦,最後逐漸縮小到7對。

而至於這7對夫婦的真實身份,他也不清楚。“團隊的保密工作挺好,受試者中也沒人再和我溝通過。”

直到11月25日,賀建奎團隊在國外視頻網站Youtube上發佈5段視頻,其中一段視頻中,他自我介紹是“兩個女兒的爸爸”,公衆才第一次聽說這個項目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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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建奎通過Youtube宣佈了這一實驗。(網絡圖)

​聰明、瘋狂、天才

選擇在峯會開始前一天拋出重磅炸彈,賀建奎有點“狂”。但對於認識他的人來說,這恐怕並不意外。

據公開資料顯示,賀建奎從物理專業一路轉行到基因測序領域,曾用5年時間完成在美國名校博士到博士後的歷程,年僅28歲就成爲南方科技大學最年輕的副教授,如今在專業領域很有名氣,“業內都知道他”。

“他就是馬斯克啊。”他的一位前同事對界面新聞評價,“如果用三個詞那就是:聰明、瘋狂、天才”。

賀建奎出生的婁底新化縣,是湖南最大的國家級貧困縣。他童年家境貧寒,爸媽也是普通農民,一路憑着優異成績考入中國科技大學,後來取得國家獎學金留學美國,並在斯坦福大學做博士後研究。

在“當爹”之前,賀建奎已經完成了人生的“逆襲”,改變也正是從此時開始。

在接受美聯社採訪時,賀建奎曾說,當年還在象牙塔中的他也曾堅信“學者就應該堅守清貧,這樣才能在學術上有所成就”。但斯坦福大學的導師斯蒂芬·奎克讓他轉變了想法——除了世界基因測序領域頂級科學家這一身份之外,奎克還是十多家公司的掌門人,以及擁有三家上市公司控股權的億萬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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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賀建奎影響深遠的導師斯蒂芬·奎克。(網絡圖)

“在斯坦福,我的人生觀第一次被真正顛覆了,”賀建奎說:“學者不一定堅守清貧纔能有成績,學術研究到商業應用,對於我來說纔是最擅長的事情。”此後,他也的確走上了和導師一樣的路。

2012年,他被國家孔雀計劃引進回國,在南方科學技術大學建立個人實驗室進行基因測序方向的研究。2017年7月,他帶領團隊自主研製出了“亞洲第一,世界領先”的第三代基因測序儀。

在學者的身份之外,賀建奎積極地拓展自己的商業版圖。

工商資料顯示,賀建奎以個人名義投資了7家企業,擔任六家企業的法人代表,同時擔任基因測序公司“瀚海基因”和腫瘤早期篩查公司“因合生物”的董事長。

在他所在的南科大網站上,“賀建奎博士注重產業轉化”被當做一個宣傳點。大學知情人對AI財經社表示,南方科技大學一向不干涉教師辦公司,推行產學研結合的治學理念,鼓勵學者將其研究成果轉化爲實際應用,而賀建奎一直被視爲是這方面的成功代表。

“他的實驗和我們沒有關係”

然而,在賀建奎基因編輯嬰兒的新聞曝出之後,南科大隨即表示,賀建奎已於今年2月1日停薪留職,全力創業。

南科大方面發表通告,稱此項工作爲賀建奎副教授在校外開展,未向學校和所在生物系報告,學校和生物系對此不知情。同時,對於其將基因編輯技術用於人體胚胎研究,學校生物系學術委員會認爲其嚴重違背學術倫理和學術規範,並將聘請專家委員會進行深入調查。

和南科大一樣,身處“編輯嬰兒”旋渦中的各方,都在新聞發出後“四散而逃”。

在11月26日早些時候,隨着有關賀建奎和他的首例基因編輯嬰兒誕生的消息在網上迅速傳播,“莆田系”醫院——深圳和美婦兒科醫院被認爲可能是“免疫艾滋病基因編輯嬰兒”實驗的醫院。

這源於丁香園官網微博發佈的一份《深圳和美婦兒科醫院醫學倫理委員會審查申請書》,該申請書顯示,上述基因編輯嬰兒實驗始於2017年3月,截止到201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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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傳“深圳和美婦兒科醫院醫學倫理委員會審查申請書”簽名。(網絡圖)

當天,醫院總經理程珍出面否認:“醫院和賀建奎沒有過合作,他的實驗和醫院沒有關係。”程珍說,該項目不是在醫院做的,孩子不是在醫院出生的,自己也從未見過賀建奎。

而上個月剛剛從深圳和美婦兒科醫院離職的醫務部主任秦蘇驥則表示,根據申請書顯示的時間,他當時還在醫院任職,但是並不記得醫院開過這個會議。

“這件事情這麼重大,我們醫院根本不夠級別能通過(倫理審查)。” 秦蘇驥稱,網傳的審查申請書上的七個簽名,確實都是醫院工作人員的姓名,但其中幾名工作人員均表示沒有印象開過有關這個項目的會議,“他們說看字跡像是自己的,但都不記得有簽名這回事。”

負責招募的白樺林也趕忙撇清。據新京報報道,白樺稱,自己始終認爲該項目是南方科技大學的一項科學研究。招募開始前,自己還就該項試驗能否通過倫理審查詢問賀建奎,“他說這個沒有問題,肯定能夠通過。”

26日晚,面對社會各界的質疑,賀建奎發了另一段視頻作爲回應。在視頻中,他穿着同樣的衣服,待在同一個房間裏。

“把孩子叫做‘定製寶寶’是錯誤的,這對有遺傳疾病的父母來說是一種詆譭,這是在試圖製造恐懼和厭惡的情緒。孩子並非被設計,而這也不是父母的意願。這些父母攜帶着致命的遺傳疾病——而這通常是兩萬個基因中的一個微小錯誤導致的。如果我們有能力幫助這些父母去保護他們的孩子,我們就不能見死不救。”

在視頻中,賀建奎將此次的輿論情形與上世紀70年代首例試管嬰兒露易絲·布朗作比,稱“堅信倫理終將站在我們這邊”。

“請您在聽到指責聲音的時候不要忘記,還有許多沉默的家庭,他們眼睜睜地看着孩子飽受遺傳疾病的痛苦。沒理由讓他們繼續承受苦難。”言語間,透着一股“救世主”的自信。

“超級人類”

賀建奎的“責無旁貸”,令科學界不以爲然。

11月26日下午,消息在網上傳開的幾小時後,123位生物醫學領域的華人科學家發佈聯合聲明,強烈譴責“首例免疫艾滋病基因編輯”——“這項所謂研究的生物醫學倫理審查形同虛設。直接進行人體實驗,只能用‘瘋狂’來形容。”

聲明稱,基因編輯嬰兒技術在科學上早就可以做,沒有任何創新及科學價值,但是全球的生物醫學科學家們不去做、不敢做,就是考慮到其不確定性、其他巨大風險以及更重要的倫理及其長遠而深刻的社會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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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4日,深圳市瀚海基因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內,賀建奎指導實驗室工作人員工作。(視覺中國圖)

退一步說,這個實驗不但不新穎,而且明顯弊大於利。

目前的HIV阻斷技術已經非常成熟,從父親那裏感染HIV的可能性極低,因此並不存在治病救人的緊要性;此外,CCR5突變帶來的HIV抗性也不是絕對的,也就是說,有了這個突變並不是完全能抵抗感染。

對於此次基因編輯針對HIV,臨汾紅絲帶學校的校長郭小平還對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表達了另一種擔憂: “輿論這麼吵下去,讓公衆感覺到,修改一下基因就不會得艾滋病了,可能會導致公衆放鬆了艾滋病預防的警惕。”

“經過母嬰阻斷,感染者是完全可以生出健康的後代的。如果通過改變基因去達到這個目的,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郭小平透露,學校裏有個已經畢業的孩子,自己是感染者,找的對象也是感染者,現在兩人生下來的孩子是健康的。

而在李銀河看來,“基因編輯嬰兒”可能的危害可能更加深遠,甚至直接影響人類的未來。

“這個孩子生下來以後,她的基因跟其他人都不一樣了,她要是再生孩子或者有孫子,他們的這種基因模式就會進入整個人類的基因庫,這個東西的後果是不可逆的。”李銀河認爲,如果這種情況真的出現的話,後續的事情不敢想象。

而既然現在可以把基因編輯的技術應用到預防艾滋病方面,也難保以後不會有人把這個技術應用到其他方面。“比如說可以把人的智商變高,讓人更漂亮”。李銀河表示,如果這個技術不能讓所有人都同時享受到的話,必然會產生新的社會問題。

“有一些人天生來的就成了什麼‘超級人類’。那麼將來這些‘超級人類’和基因沒有修改過的普通人生出來的人,他們中間會產生什麼樣的問題,這個也挺難以預料的。”

“換句話說,你不知道會不會生出一個怪物來,所以有人拿《弗蘭肯斯坦》說這事兒。”《弗蘭肯斯坦》是英國作家瑪麗·雪萊的長篇小說,講述了一名科學家將不同屍體的各個部分拼湊出一個巨大的人體,人體獲得生命之後,引起了一系列詭異的懸疑和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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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肯斯坦》多次被改編爲電影、戲劇。(網絡圖)

在李銀河看來,在大家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有人開了這麼一個“基因編輯”的頭,很多擔憂都是有必要的。“這個東西得大家商量好,有了共識你才能做啊。他們現在這樣做的,就是‘傻大膽’。”

目前,試驗在法律層面也引發巨大爭議——繼123名科學家聯名聲討後,46位律師也聯名發佈律師聲明,建議司法機關介入調查,依法追究相關聯方責任。

26日發佈回應視頻後,賀建奎選擇了沉默。Vista看天下微雜誌記者一直試圖聯繫,但截至發稿前,他的電話一直處於無法接通狀態,也未通過記者的好友申請。

1818年,瑪麗雪萊創造了弗蘭肯斯坦。2018年,噩夢也許正在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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