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華僑報》總編輯  蔣豐

不大的常州古城,名士雲集,多少風流人物曾出沒其中,單單是青果巷一帶,就有趙元任、史良、盛宣懷、劉國鈞等人的故居或紀念館。這其中,最不可錯過的、最令常州人驕傲的,恐怕要算瞿秋白故居。瞿秋白是常州三傑之一,是常州人的驕傲,是江南才子兼具才情與傲骨的典型剪影。

數年前,我讀過著名新聞人梁衡的《覓渡,覓渡,渡何處》。在紀念瞿秋白的文章裏,這篇算是頂上級的了。明明有珠玉在前,卻偏偏要班門弄斧,並非我輕狂自大,實在是因爲對於瞿秋白的人格品行學問才識,有太多太多想要說的話。進入紀念館,迎面看到瞿秋白的雕像,與他對視,更覺胸中有千言萬語不吐不快。雋秀的五官,矜貴的氣質,分明是那喀索斯一般纖弱秀氣的璧玉人物,卻要像普羅米修斯一樣奉獻出自己肉身傳播火種與希望,雖萬死而不辭,在他文弱的胸膛內蘊藏着無盡的能量和無窮的火焰。“我是江南第一燕,爲銜春色上雲梢”,故居紀念館內鐫刻着瞿秋白的詩句,述說着他的人生志向,敢爲天下先,將種子播撒,讓春色滿人間。

“秋之白華”,優美純真如《詩經》裏的句子,是瞿秋白爲他的妻子楊之華治的一方印。近年來,瞿秋白與楊之華的愛情一直爲人們津津樂道,不久之前還拍成了電影。很長一段時間,愛情似乎站到革命者的反面,革命者必須有鋼鐵般的意志,不談感情不提家庭。慶幸我們的革命者終於從“神界”回到了“人間”,他們也如我們一樣具有人類普遍的感情,只是他們比我們更勇敢,犧牲了自己的感情、家庭甚至生命來實現更多數人的幸福。我們紀念他們,因爲他們將對情感的追求,昇華爲對自我實現的追求,這是人生的最高等級,是許多人無法達到的高度。

1935年,瞿秋白在福建被捕,作爲中共早期領導人,掌握大量機密的瞿秋白沒有泄漏過任何訊息。蔣介石要殺瞿秋白,看押他的,是國民黨三十六師,師長宋希濂聽過瞿秋白的演講,讀過瞿秋白的書,敬佩他的才學,給他寬鬆的待遇,幫他弄書,爲他延醫,也就是在這段囚徒生活中,瞿秋白寫出了那部後來引來無數質疑的《多餘的話》。

瞿秋白是一個真誠的人,一位詩人,一個追求完美的理想主義者,臨近生命的終點,他希望完成一次人格的升化,他決定直面自己。他在《多餘的話》中交代,死後遺體提供醫學解剖,其實,在他活着的時候他已經親自動手將自己解剖。瞿秋白回憶了自己的一生,沒有氣壯山河的表決心述理想,只有一位詩人的困惑和求索。“我留戀什麼?我最愛的人……我還留戀什麼?這美麗世界的欣欣向榮的兒童,‘我的’女兒,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們。”他所奮鬥終生的,他所依依不捨的,是他最親近的人,是一切美好的事物,生命的希望。人同此心,情同此理,推己及人,我們不會因爲革命者流露出的感情而輕視他。

這部原本不應該面世的“解剖報告”,在宋希濂的影響下保留下來。後來,這部由國民黨保存下來的《多餘的話》讓瞿秋白慷慨赴義的革命者形象受到質疑,我忍不住想,宋希濂所謂的惜才之心,究竟是幫了瞿秋白,還是害了他?我想到了盧梭。盧梭在他的晚年開始寫《懺悔錄》,他辭世之時外界瘋傳他已經精神錯亂。《懺悔錄》在盧梭死後四年才陸續出版,這本自我解剖之書爲他帶來“醜聞式的成功”,讓讀者用幾百年的時間討論他。

1935年6月18日,行刑。瞿秋白提出了兩個要求:不能跪着死和不能打頭。他是一個驕傲的人,一個自始至終追求完美的人,一位詩意的人,一位不容自己有一點道德瑕疵的人。我想,我理解了他爲什麼要留下這些給自己帶來麻煩的“多餘的話”。今天的我們還在討論他,因爲我們沒有他的勇敢,沒有他的肝膽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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