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的金鳳凰

一:

村裏人都說,常晴是個天才。

中考成績放榜的時候,看着那個在頂端閃閃發光的名字,我們都着實驚訝了一把。

由於位置偏僻,教育落後,我們村考上重點高中的孩子掰着手指頭都能數過來,更別提躍居全市中考榜首的了。然而常晴卻出乎意料地摘下了這頂皇冠,也無怪乎老人們把她誇得跟神一樣,都說我們村終於要飛出金鳳凰了。

常晴原本不是我們村的人,她是在半年前隨着母親改嫁過來的。由於右臉罹患小兒麻痹症,不能笑,所以村裏的孩子們兀自給她起了個“面癱”的綽號。

似乎少年時期的孩子們都有着奇特的關注點和豐富的想象力,總愛把目光聚焦在別人的缺陷上,並樂此不疲抓住這些缺陷取綽號。

在常晴來我們村之前,凡是有孩子發現自己被起了綽號,都會變得十分恐慌,無一不小心翼翼地將自己身上的缺陷藏着掖着,唯恐被暴露在陽光下灼傷。

例如我們村的小齙牙,見了人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逃地遠遠的。說話也從來不敢張大嘴巴,輕聲細語地像個女孩。我也不例外,自從在一次事故中摔傷了右腿,被戲稱爲“小跛子”後,我走路時都會分外注意自己的姿態。

常晴每每見到這種情況,都會無奈地搖搖頭。她似乎從來不在意這些東西,依舊昂首挺胸地穿梭在小巷之中,就像個接受檢閱的士兵,正氣凜然。

因此我十分佩服她,她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不懼流言風雨、敢於活出自己的人。在她來之前,我一度因爲自己的這一缺陷感到自卑,沒能好好學習,致使連續兩個學期的成績都差到谷底--以前我可是班上的第一名啊!可是看到了她身上發生的奇蹟後,我感覺自己又重新汲取了勇氣,對未來充滿希望。

在我們村裏有個古老的風俗,但凡有人家中有喜事,每戶人家都得挨着次序上門拜訪,送上自己親手做的點心並表示祝福。常晴考出了中考第一的好成績,等於是給村子貼上了一個亮閃閃的金標籤,這對村子來說是一個莫大的喜事。於是,依着風俗,村子裏的各家各戶都依次上門拜訪。

母親似乎分外期待這次拜訪,我看見她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多時了。

她家離我們家並不遠,只隔了一片小樹林。那年我剛上初中,村裏還沒錢鋪水泥路,到處都是土路。興許是拜訪那天下起了小雨吧,走在溼軟的泥土上,我總怕自己會踩空,以至於好似胸腔裏有人在敲鑼打鼓,一陣緊似一陣,震得我耳膜都快跳出來了。

常晴家的房子比我想象中還要小,歷盡滄桑,刻着好幾道深深的皺紋,仔細一看,牆體還裂開了些微縫隙,總顯出幾分落寞來。

母親扣響了木門,應門的是常晴的繼父。我們被迎進屋內,被熱騰騰的茶氤氳了眼。那天發生的細節我記不太清了,只知道母親進了常晴的房間,和她談了許久,回來的時候興高采烈的,眼神裏放着光。

沒過幾天,常晴就到我們家裏來了。一問才知,原來是母親想提高我的學習成績,費盡心思好說歹說,才請來了常晴爲我補習。

二:

我對補習有一種天生的抗拒,因爲它佔用了我去泥地裏摸魚的時間,那是彼時孤獨的我唯一的樂趣。所以我並不太歡迎她,聽到了她進門的聲音,我便一陣風似的鑽進被窩,捂住腦袋,寧願自己被悶死,也不想被枯燥的學習剋扣掉腦細胞。

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常晴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也大不了你多少,你可以把我當朋友,今天我們就聊聊天吧,不談學習。”

這句話對我的誘惑很大,因爲我的確是一個喜歡閒談的人,當然,是在腿摔跛之前。所以我稍稍把頭露了出來,那是我第一次認真打量她。

她留着齊肩的短髮,高高的額頭梳的光滑,鬆鬆垮垮地穿着一件白襯衫,配着牛仔褲,文文靜靜的,一副好學生的模樣。我突然覺得很可惜,這樣一張臉,笑起來該是多麼好看哪。

我想到她的光輝事蹟,突然有種莫名的崇敬,我就像一個朝聖者一樣,期待她能幫我抽走所有的不幸。我看着她的白衣,甚至想,她就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吧。

她果真坐在牀沿上,同我聊起天來。她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起她的初中生活,我聽得津津有味。

突然,她問道:“你的夢想是什麼?”

夢想?這個詞我已經很久沒有提起過了,因爲它對我來說是一個遙遠且難以觸及的東西。我曾經想成爲一名旅行者,揹着一個大包踏遍萬里河山,可自處我的腿摔跛了之後,我便徹底放棄了奢望。

如今故夢重提,不可否認,就像是平靜無瀾的湖面被投入一塊巨石,輕而易舉便可絞起驚濤駭浪。我的心裏波瀾壯闊,可我卻假裝無所謂的說:“曾經想做導遊,遊遍大好河山,可是現在腿摔跛了,沒法做了。”

常晴捱過來,離我更近了些:“你究竟是因爲自己腿腳不便而阻礙了你的夢想,還是因爲懼怕外面的世界,懼怕人們的嘲笑?”

她竟然能看出我在說假話,這讓我感到不可思議。我鼓起勇氣和她對視,她果然像個天使,張開她的翅膀,想要給我溫暖。即使她瘦弱的就像紙糊的似的,讓我擔心她是否站得穩。

我突然找到了勇氣,我突然是如此相信她。於是我全數吐露了被壓在心底的祕密,暢快淋漓。她對我的夢想並沒有作點評,只是晃了晃皮球似的頭,握住我的手:“既然有夢想,那便爲了夢想而奮鬥吧!不要在意周圍人的看法!記住,你自己要看得起你自己!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接下來的每天,她都會給我捎帶一本旅遊方面的書,內容廣泛,涉及面伸展到了世界各地,但她從不會讓我自己看,而是親自爲我講解。她講的內容奇形怪狀,晦澀難懂,彼時的我便十分羨慕她的博學多知。

補課的日子很短暫,最後一節課的時候我問她是否願意我每天去拜訪她,她猶豫了一下告訴我,由於她在準備高中的知識,不希望有人打擾,所以已經杜絕了所有交際。但她拿我做朋友,便特許我可以在每天下午五點到六點之間去找她。

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她的屋子。我去的比較早,在外面等了一會,常晴五點的時候準時領着我進了她的房間。進去前,她神祕兮兮地說:“我的房間可是一個寶庫,別人來參觀還是要錢的呢!”這句話更加撩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果真大喫了一驚,她的房間裏竟然全是書!各式各樣的書堆滿了這個小房間,不僅旮旯角落裏有書的影子,就連牀上也零零散散堆着幾本。整個房間飄散着濃郁的書香味,使人心曠神怡。

我嘴巴張得像雞蛋一樣大,心裏想,這麼多書我可是一輩子也看不完。“這些書都是你的嗎?”我問她。“是啊,都是我自己攢下來的錢買的。”她自豪的講着,眼睛裏有星星在閃耀。

常晴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向我介紹:“這是霍金的時間簡史,我最愛的一本書。”

我更加佩服她了,在這之前,我完全沒有接觸過科學方面的書籍,她就是我的啓蒙老師,把我帶進了一個知識的浩瀚的海洋。我仿若漂浮在外太空,與遙遠的行星天體親密接觸着。周身都是宇宙,無邊無際,浩瀚無垠。

我對這些神祕的東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些書你可以借我嗎?”

她爲難地說:“這些書我每天都會翻看,來爲我以後征服宇宙奠定基礎,所以不能借給你。不過你要是感興趣的話,以後這個時間段來找我,我都可以給你講解。”

那是我第一次聽她說征服宇宙,幾乎是下意識地,我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了自己騎着星星在雲海中遨遊穿梭的身影。我感覺宇宙就在我腳下。自我陶醉了一會,我的目光又轉移到了書桌上攤開的課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批註,全是我看不懂的內容。

常晴順着我的目光走過去,自豪地撫摸着那些螞蟻般大小的文字,動作輕柔地就像是在撫摸襁褓中的嬰兒。

“這是我的高中教材,我叫學校提前發給我了,”她解釋道,“你不知道重點高中的競爭有多大,我不能被城裏的人瞧不起,我必須要提前把該做的都做了,這樣我才能成爲最厲害的人!”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全身激動地顫抖着,我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血液沸騰着穿過我的四肢百骸。那一刻我覺得,我和她都會成爲最厲害的人!

三:

從那次拜訪以後,我讓母親替我買來了最深奧晦澀的書籍,把自己鑽進去瘋狂地啃,想窺探那個被常晴破解的世界。

母親看到我一反常態,欣慰之餘又有一些擔心,她在我把自己關屋子裏三天後,執意要帶我出去散散心。我拗不過她,便隨她一道去了。但我總覺得心裏壓着一塊石頭,讓我喘不過氣來,似乎只要是一刻沒有看書,就會與常晴落下一大截。

在外面食不知味地玩了半天,母親看我不對勁,只得將我送了回來。但我這次卻連書也不想看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就像個讀書的機器,每天圍着書本轉,這樣的生活真的有意義嗎?

開學我如願以償考了第一名,使得周圍的同學都對我刮目相看。可是第一的成績並沒有使我感到快樂,反而讓我陷入了一種恐慌。我陷入了思維的瓶頸,萬一我下次考砸了怎麼辦?

前所未有的迷茫和虛無感包裹着我,我相信只有常晴才能給我答案。她是那麼優秀,考上了重點高中,聽說又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成爲了尖子班中的尖子。她可是我們村的金鳳凰呢,怎麼會讓我們失望呢?

一放暑假,聽說她回來了,我便火急火燎去找她,因爲我需要一個答案。

她的樣子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人長高了些,愈發枯瘦了,幾乎就像個竹竿。聽說,因爲家境貧窮,她不得不邊打工邊學習,她見到我便問:“你的成績怎麼樣了?”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關心我。我告訴她,我期中考了第一名,但是期末的時候卻考砸了,只考了第十五名。

她聽了這個消息,並沒有表現出什麼感情。她只是拍了拍我的背,說:“你自己要加油,不要被別人影響了。記住,你可是金鳳凰的徒弟,是要征服宇宙的!”

這句話給了我極大的鼓勵。我覺得自己的內心又洶湧起來。她給我講了她在高中的生活以及對未來的計劃。她說她已經適應了住宿生活,雖然室友們竭盡全力想幹擾她,但她不爲所動,堅強地挺了過來。還有,家裏沒有能力供她讀書,她一定會憑藉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學,不讓家裏拖她的後腿。

我因爲這幾句話感覺渾身不是滋味。我意識到它們的偏激,我告訴她,她的室友或許只是無心之舉,既然沒有根本利益的衝突,大家都是同學,也沒必要刻意干擾啊。還有,家裏也有自己的苦衷,並不是想給她拖後腿。

可是常晴卻對我的勸解不以爲然。她開始冷眼數落室友對她做的種種--例如故意孤立她,排擠她,並在她學習的時候刻意挪動椅子,發出聲響擾亂她的思緒,更有甚者還在寢室高聲唱悲傷的歌,使她的情緒變得悲傷,不利於學習……總之就是想方設法搞垮她的成績。

她說話的聲音抑揚頓挫,像個法官一樣宣判她們的“罪行”。不僅如此,她每說完一句話都會停頓半晌,才慢悠悠吐出下一句,似乎一切東西都是她深思熟慮的產物。我真的好想用壓榨機把那些東西一口氣痛痛快快地壓榨出來。

我敏銳地察覺到,她的心中壓着一塊巨石,使得她每說完一段話,都會停下來長嘆一聲。而且,她在嘆氣之前會先深吸一口氣,然後才慢悠悠地嘆出來,就像個遲暮的老人想用盡力氣說最後的一句話。

我竭盡全力想開導她,卻發現所做的一切都是無濟於事。

她的話越來越偏激,越來越悲觀。她把那些生活中的瑣事都刻意放大化了,我甚至覺得,她就像是一個垃圾桶,把所有的垃圾往自己身上攬。

最後我們竟扯到了“綽號”這個話題上來。初中的孩子已經漸漸長大,有許多甚至都已經在家裏務農了。他們對當年的玩笑也有些愧疚,偶然之間提到,還會找我道個歉。可是我早就不介意了。只是沒想到,看似最不在意的常晴竟然對此耿耿於懷。

“你忘了他們是怎麼對你的嗎?還有我,他們居然叫我面癱!”常晴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眼睛裏幾乎可以噴出火來。那時的我覺得她好陌生,儼然一個被生活涼透了心臟的怨婦。

“可那只是童年時的玩笑話啊,後來他們就再沒這樣叫過我了!”我反駁道。

“那是因爲你考了第一,那是因爲你當時聽我的考了第一!只有自己強大才能征服這個世界,征服那些看不起你的人!”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好想告訴她,村裏的人有多善良,他們從沒有看不起你,反而一直掛念着你。

“我以爲只有你是站在我這邊的,不曾想,你也幫着他們說話!”她氣極而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突然瘋瘋癲癲拋出一句:“宇宙……你忘了宇宙有多大了嗎,那是我的宇宙,你們誰也搶不走,你們誰也別想搶!”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在我腦海中滋長,她會不會以爲所有人都在和她作對,而她活在這個世上的目的就只是要變得強大,然後走上高處不勝寒的巔峯,反擊所有曾經“傷害”她的人?我不願相信她激勵我學習只是因爲我同樣有缺陷,同樣被別人“嘲笑”,和她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同類人,所以想把我拉攏到她的世界裏去,對抗這個世界。

但是,究竟什麼纔是宇宙呢?

慢慢的,我發現自己不想再和她聊天了。她的內心就像個巨大的黑洞,會將靠近她的人一點點吞噬。我怕她會滲透我的內心,使我也變成一個自負、自傲,內心裝滿髒東西的人。

之後,我再也沒有找過她。我們兩家中隔着的那片小樹林,徹底將我們的世界分割。

四: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回小鎮上去的,只是聽說她幾乎沒有在家裏待過,也不知道去了哪裏。自那以後,我不再一心想成爲第二個金鳳凰,只是腳踏實地地學習和生活。我把那些枯澀的書籍全都壓到了箱底,不再過問。意外地,高考我竟然取得了一個不錯的成績,考到了北京的一個重點大學。

至於常晴,聽說她高考考砸了,竟連一個二本也沒有考上,最後,她還是決定不讀書了,直接找工作。這是一個互聯網高速發展的時代,QQ、微信等聊天工具如雨後春筍般層出不窮。這一天,意外地,我在QQ上收到了常晴的好友請求。

我剛點同意,鋪天蓋地的消息就朝我砸來。

她說,她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人心叵測,身邊沒有看得起她的人,都巴不得拉她下水。社會是如此污穢不堪,竟沒有她的容身之處等等。最後,她說:“你知道嗎,我都不敢回家。那些人會怎麼看我呢?指着我的鼻子指手畫腳?說我不配做村子的驕傲?對哦,你會嘲笑我嗎?”

我隔着屏幕都能感覺到她在冷笑。對啊,她笑不了,只能努力地扯動嘴皮子,然後用含冰的眼神凍結你的一切善意。

“不會。”我沉重地敲下兩個字。

“那就好,也不枉我帶你進入了宇宙的世界,你可不能背叛我啊!”

我只是默默地在鍵盤上敲下:“沒有人看不起你,我們都想你回家。”

對方沉默良久:“你知道嗎,其實我很羨慕你,甚至有點嫉妒你,因爲你完成了我一直想做的事,而我,卻被身邊的人陷害,淪落到如此地步。不過你相信我,我不會放棄的,我會做給他們看!”

我沉默了半晌,嗟嘆着關上了聊天頁面。

我終究還是沒有講出那句話:“醒醒吧,不要再臆想了,沒有那麼多人看不起你,你沒有必要給自己這麼多壓力!”因爲我知道,她一定會冷酷地反駁我:“你不相信我嗎?我一定會絕地反擊的!我可是村子裏的驕傲!”

那天我在空間裏發了一條說說:宇宙就在我們心裏,它是用愛和善意澆灌的良田。

家裏給我辦了聲勢浩大的升學宴,請柬自然也寄給了常晴,不過我既期盼着她能回來和我們一起聚聚,又怕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她終究還是沒有來,只是用QQ給我發了一個虛擬禮物,短短一句“恭喜恭喜”,之後,便杳無音信。

我是村裏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人,因此村裏很重視這件事,能來的人都來了,場內座無虛席。長輩們說了跟當年一樣的話:“你真是我們村裏飛出的金鳳凰啊!”

我謙虛地笑了笑:“哪有什麼金鳳凰銀鳳凰的,充其量就是一隻能飛的野雞罷了。”

常晴的母親滿臉憔悴,她似乎在我的身上找着常晴當年的影子。我想過去安慰她,卻發現不知從何說起。她是個可憐的母親,等不到自己離家的遊子歸來。

同學聚會時有人提起兒時的調皮,你一句我一句嘰嘰喳喳聊開了。那個給我起外號的同學滿臉歉意向我敬酒:“小時候不懂事,你也不要在意。”我付之一笑,回敬了酒。

後來他提到了常晴,很自責:“聽說常晴也不回家,打定了主意要在北京拼到老了。我記得她剛上高中那會的暑假回來過一次,對着我笑,那笑冷得我大熱天的都想穿襖子,瘮得慌。唉,她是不是還在怨我啊,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幫我和她說一聲吧,我當年也是蠢啊,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沒有說話,只是悶了一口酒。似乎酒勁上來了,就會忘掉燒心的痛。

可是我忘了,酒本就是一個傷心的產物,將心臟灼傷,又如游龍蔓延到胃,最後把五臟六腑陷入滾滾火球中,化爲灰燼。

我在朦朧的眼眶中意識到,我和她,再也回不去了。

也許是我們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種聯繫吧,大學開學的第一天晚上,室友們嘰嘰喳喳開“臥談會”時我才知道,室友小A竟然曾經是常晴高中的室友。

也許是想窺探常晴的內心,亦或者是爲了證實我的猜想,我約小A去了肯德基,徹夜閒談。

“在宿舍的時候,她經常提起你。”

我一點也不意外,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高一的時候,她說你是她的小跟班,最愛跟着她學習。後來,她突然說你背叛了她,竟然和那些看不起她的人一起嘲笑她。不過當時我們已經知道她是什麼人了,所以我們也沒搭理她。”

想到那次吵架,我只是苦笑。

小A看了我一眼,繼續講道:“她是以全市第一的身份進的學校,風光無限,當時我們都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都找她尋經問道,她很樂意跟我們講了她的夢想,說是什麼要征服宇宙吧。我們當時以爲是玩笑話,就沒在意。誰知,後來開學考試成績出來了,她是第二名。第一名也是我們宿舍的,只比她多了兩分,她便拿過這個同學的卷子細細地摳,想找出老師批錯的地方,結果自然是沒有。自那以後,她就整日耷拉着一張臉,喃喃着‘明明我纔是最厲害的人啊,怎麼可能第二呢,這樣我怎麼征服宇宙啊。’”

“那你們還繼續和她玩嗎?”我明知故問。

“我們當然不敢了。可出於室友的情意,我們還是會給她打飯,分給她東西喫。可是她居然毫不領情,甚至找了老師,說我們刻意疏遠她,和那個第一名的室友聯合起來打擾她學習。”小A越說越憤慨,“她把事情做得那麼絕,我們自然不會再理她了。”

聯想到常晴曾經吐的苦水,我問道:“她怎麼會認爲你們打擾她呢,你們做了什麼嗎?”

“呵,我們不過是搬動椅子,偶爾放一點歌她就覺得我們是在故意針對她。她可能有點自視過高吧。對了,她的書包裏總是裝滿了各種枯燥難懂的哲學書,只要是我們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就會捧起書裝模作樣的閱讀。”

我突然想到了兒時的光景。常晴的書房曾經是我最爲嚮往憧憬的地方,我以前是那麼渴望可以汲取最深奧的知識,可是那是爲了什麼呢?爲了提高自己的素養?還是純粹只是爲了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有多麼的博學?

“不過,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她在那樣的家庭長大,也不是她能選擇的。”

家庭?我愣了一下,疑惑地問道:“怎樣的家庭?”

“她從沒跟你提起過嗎?也是,她那樣驕傲的人,又怎麼會主動說起呢,我們也是在班主任口中聽到的,”小A講道,“據說她的生父在城裏打工時買股票一夜暴富了,拋棄妻子,和一個官員的女兒跑了。”

她後來又說了什麼話我全然聽不清了,因爲淚水擠滿了我的眼眶,漲得我頭昏腦漲。我的意識渙散着,碎片一樣的記憶湧來。常晴她就站在那裏,孤寂的背影,孤傲的身姿……

我突然覺得很愧疚,作爲朋友,我竟從未問過她的過去。我一瞬間明白,爲什麼她會對宇宙有這麼強烈而深刻的執念,爲什麼她會不惜一切代價去追求難以企及的高峯。

我猛然想起,那本時間簡史的扉頁赫然寫着“常全福贈給心愛的女兒”這幾個大字。

她的父親一定是一個有野心的人,懷着對宇宙的渴望,離開了“拖他後腿”的家庭。面對這樣的鉅變,她的心中,一定也是脆弱而敏感的吧。可是,我卻從未去關心過她那藏在冰冷麪具下的內心,和那無法結痂的血淋淋的傷疤。

一股負罪感湧上心頭,我覺得自己就像個殺手,親手割滅了她的最後一絲希望。我自以爲是地勸她,卻從未真正深入過她荒蕪的田野中看看。自顧自殺着鮮花上肆意作歹的蛀蟲,卻沒有探究地裏腐爛的根系。

我終於明白,一個人如果太執着於某樣東西,最終就會一無所有。抓得太牢,反而容易失去。常晴的那種執念,讓我曾經恐懼過,但現在也釋然了。萬物衆生,誰不在苦苦煎熬?只是不同的人被困於不同的境地之中罷了。

金鳳凰終究是被折斷了翅膀。

來源:簡書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