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

作者:張潔 誦讀:肖雄

媽緊緊閉着她的嘴。無論我和小阿姨怎麼叫她,她都不應了。

媽永遠地閉上了她的嘴。有多少次她想要對我們一訴衷腸,而我又始終沒有認真傾聽的耐心,只好帶着不願再煩擾我們的自尊和遺憾走了。我只想到自己無時不需要媽的呵護、關照、傾聽……從來也沒想過媽也有需要我呵護、關照、傾聽的時候。

我親吻着媽的臉頰,臉頰上有新鮮植物的清新。那面頰上的溫暖、彈性仍然是我自小所熟悉、所親吻的那樣,不論在任何時候,或任何情況下,我都能準確無誤地辨出。可從今以後再沒有什麼需要分辨的了。

爲什麼長大以後我很少再親吻她?

記得幾年前的一天,也許就是前年或大前年,忘記了是爲什麼,心情少有的好,我在媽臉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至今我還能回憶起媽那幸福的、半合着眼的樣子。爲什麼人一長大,就丟掉了很多能讓母親快樂的過去?難道這就是成長、成熟?

現在,不論我再親吻媽多少,也只是我單方的依戀了,媽是再也不會知道,再不會感受我的親吻帶給她的快樂了。

她那一生都處在亢奮、緊張狀態下的,緊湊、深刻、堅硬、光亮、堅挺了一輩子的皺紋,現在鬆弛了,疲軟了,暗淡了,風息浪止了。

從我記事起,她那即使在高興時也難以完全解開的雙眉,現在是永遠地舒展了。

她的眼睛閉上了。

真正讓我感到她生命終止的、她已離我而去永遠不會再來的,既不是沒有了呼吸,也不是心臟不再跳動,而是她那雙不論何時何地、總在追隨着我的、充滿慈愛的目光,已經永遠地關閉在她眼瞼的後面,再也不會看着我了。

就在春天,媽還給我削蘋果呢。我相信我能從無數個削好的蘋果中,一眼就能認出她削的蘋果,每一處換刀的地方,都有一個她才能削出的弧度,和她才能削出的長度,拙實敦厚;就在幾個月前,媽還給我熬中藥呢……我翻開她的眼瞼,想要她再看我一眼。可是小阿姨說,那樣媽就永遠閉不上眼睛了。

我一件件撫摸着她用過的東西;坐一坐她坐過的沙發;戴一戴她戴過的手錶;穿一穿她穿過的衣裳……心裏想,我永遠地失去了她,我是再也看不見她了。其實,一個人在54歲的時候成爲孤兒,要比在4歲的時候成爲孤兒苦多了。

我收起媽用過的牙刷、牙膏。牙刷上還殘留着媽沒有沖洗淨的牙膏。就在昨天,媽還用它們刷牙來着。

我特意留下她過去做鞋的紙樣,用報紙剪的,或用畫報剪的。上面有她釘過的密麻的針腳。很多年我們買不起鞋,全靠母親一針針、一線線地縫製; 也特意留下那些補了又補的衣服和襪子,每一塊補丁都讓我想起我們過去的日子。

誰還能來跟我一起唸叨都五味俱全的往事……

我終於明白:愛人是可以更換的,而母親卻是惟一的。

媽,你真的就這樣放心地走了嗎?媽……

張潔,中國當代著名女作家,美國文學藝術院榮譽院士,北京作協副主席。著有《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沉重的翅膀》《只有一個太陽》《未了路》《柯先生的白天和夜晚》等。

肖雄,1958年9月11日出生於上海,中國大陸影視演員,空政話劇團國家一級演員。

圖片:散射©太平洋攝影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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