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月臺灣學者呂正惠的《CD流浪記:從大酒徒到老頑童》出版。書中對蒐集古典音樂CD的暢談,對音樂作品的品評,對音樂家的畫像式的介紹,顯示了作者深厚的古典音樂修養。

11月底,借呂正惠先生到大陸清華大學參加活動之機,搜狐文化對他進行了專訪。呂先生結合人生經歷,暢談寫作《CD流浪記》一書的緣起,以及聆賞音樂、收藏CD唱片艱辛卻愉快的過程,同時也聊到了他所經歷的時代和所持守的人生路向。

呂正惠

“洪子誠老師是我的‘忘年之交’”

搜狐文化:據出版方介紹《CD流浪記》這次重新能夠出版,其實很大一部分是由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洪子誠老師的引薦,有這個機緣。您能具體談一下您和洪老師是怎樣認識的,和他交往的大致經過,這個應該是挺有趣的。

呂正惠:這個確實是很有趣的。大陸有一位有名的學者叫賀照田。賀照田很早就認識我了,應該說我能夠跟大陸研究現當代文學的一些老師認識都是通過他。他跟我說你有機會一定要見一見洪老師,有一次他說,已幫我約好和洪老師在萬聖書園見面。那應該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洪老師是1939年生人,我1948年出生的,他大我9歲,等於是我的老師輩。洪老師講話非常斯文。我們開始交往很客氣,不過洪老師不會講假話,而我有時候會衝口而出,雖然洪老師是長輩,有時候我會很直率地回答。

洪子誠

洪老師受20世紀80年代風氣影響,認爲文學要有它的獨立性,文學跟政治不能混在一起,我是反對這種觀念的人。以後我們熟了,我就說洪老師,政治利用文學達成某種目的,這個我也不贊成,可是你說文學沒有政治性,這我反對,任何文學都有政治性,有它的階級性、政治性,也有它的文學性,你要說這是文學,這不是政治,沒有這種文學作品。當然我們都是很熟了以後,才談得比較直率。

我的一個學生在臺灣彰化師範大學任教,他請洪老師去客座半年,然後我常常去找他,後來洪老師的太太幺老師也到臺灣去了,幺老師想看病,我的學生都會陪他們去看病,我的學生對洪老師、幺老師都很好。我的所有的學生都喜歡洪老師,我們真正熟識也是因爲透過我的學生,所以我們變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後來我幫他出了一本書——《我的閱讀史》,是在臺灣的人間出版社出的。洪老師要我寫一篇序,我花了很長時間考慮這個文章怎麼寫,我寫完了戰戰兢兢傳給洪老師,後來見面他說你也就只能這樣寫,意思就是表示他滿意。我坦白講,我們兩人的文學觀點是不太一樣的,可是我們怎麼會成爲這麼好的朋友呢?因爲我們都喜歡文學作品。雖然他喜歡的作品跟我喜歡的作品不一樣,基本上我們對文學作品的文本閱讀都很認真。我們兩人都很坦誠,而且他喜歡的作品他會講爲什麼他喜歡,爲什麼不喜歡,他有幾篇文章我很喜歡,比如講契訶夫,講日瓦戈醫生,都寫得非常好,我就知道洪老師讀文學作品是讀得很仔細的,這一點我是很尊敬他的。

我對大陸的現當代作品不是很熟,因爲這些在我們小時候都是禁書,魯迅、郭沫若都是禁書,不能讀,到1987年臺灣“解嚴”以後才能讀,那時我已經快40歲了,不可能讀很多。可是我希望臺灣的研究生能夠讀一點大陸的文學作品,所以我指導的研究生常常研究大陸的現代文學,可是我常常沒有能力指導。他們選擇題目時來問我,我說你要不要跟洪老師談一談,要不要跟賀老師談一談。洪老師和賀老師到臺灣去教書,都有一個額外的負擔,就是幫我指導研究生。賀老師跟洪老師都幫過我很大的忙,而且他們都極認真。所以我們就變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很多人看他爲我的新書作序覺得很意外,洪老師跟呂老師到底什麼關係啊。我們十幾年來變成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在大陸有兩三個年紀比我大得多的“忘年之交”,洪老師是其中之一。

“古典音樂已成爲我生命的一部分”

搜狐文化:您的大部分讀者可能對您的瞭解還是學術研究專業上的一些建樹和成就,通過這本書大家(特別是一些新讀者,包括“00後”的新讀者)才知道您在古典音樂方面會有那麼廣泛的愛好和那麼深入的鑽研,您是如何喜歡上古典音樂的呢?

呂正惠:其實我在大陸的讀者應該是有三種人:第一種是先讀《CD流浪記》的,我第一批《CD流浪記》的讀者很喜歡這本書,他們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他們不知道我是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也不知道我對政論那麼有興趣;我的第二批讀者是後來慢慢產生的,就是看我的古代詩歌研究的,但是我原先有一些文章是零散地發表出來的;第三批讀者是看我的政論,我的政論文章蠻多的。可是有些人說,寫《CD流浪記》的呂老師原來他的專業是研究古代詩歌啊;也有人說,政論寫得這麼好的人,竟然對西洋音樂這麼熱衷。所以,現在知道我有三個專長的人還不是很多。

對古典音樂感興趣是因爲我高中的時候有個同學有先天性心臟病,不能做劇烈運動。他父母很有教養,從小教他彈鋼琴,聽古典音樂。我們兩個都很文靜,不喜歡打鬧,也不喜歡運動。有一年他跟我講:“呂正惠,像你這種個性應該培養一種興趣,你不能老是讀書,你應該聽聽古典音樂。”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什麼叫古典音樂,他帶給我一張唱片,我是從那時候開始聽的,聽的時候聽進去了,但也不是很認真,時斷時續。一直到我進入到最痛苦的中年時期,很痛苦很孤獨,待在家裏不知道幹什麼,每天抽菸、喝咖啡、喝酒,聽古典音樂。

搜狐文化:聽音樂這個愛好還比較健康。

呂正惠:對,起碼有個寄託。那個時候我就沒日沒夜地聽。因爲我什麼事都做不下去。我一上完課回家,因爲心情很沉重,回家了就覺得很累,開着音樂躺下就睡着了,醒了以後便認真聽,所以我常常聽到三更半夜。第二天如果沒課我就整夜聽,我一天可以聽十幾個小時。幾乎我家的音響——除非我去上課——就沒有關過,就是這種狀態。古典音樂成爲我生命的一部分,就是那十年。

搜狐文化:能否向讀者透露一下,您目前收藏的CD唱片的具體數量?

呂正惠:已經有4萬片了。

搜狐文化:很多人的愛好如果太過頭了,有時候會引起一些家庭的紛爭,看來您太太還是非常通情達理的?

呂正惠:應該說很賢惠了,我醉倒街頭的時候,她騎着摩托車到市區找我,找了一整夜沒有找到,那時候她真的很可憐,後來我熬出頭了,終於度過了那個最艱難的時間。我有個長處,我在外面有什麼委屈都會跟她講,她瞭解我的痛苦。有些男人是不跟太太講話的,自己的內心痛苦都不講,我什麼都跟她講,所以她知道我的痛苦。

“舒伯特、裏赫特都是流浪世間的‘漂泊的靈魂’,我想我也是”

搜狐文化:您在書中提到很多的音樂家,好像您特別偏愛裏赫特,書裏面好幾篇文章專門是寫他的,爲什麼對他如此偏愛?

呂正惠:總得找一個人崇拜一下(笑)。因爲我喜歡舒伯特,我覺得裏赫特彈的舒伯特最好,你看我增補的那十篇新文章,五篇談裏赫特,五篇談舒伯特,我現在不太聽音樂了,只專注於聽裏赫特的舒伯特。

搜狐文化:能從資深樂迷的角度具體地談談嗎?

呂正惠:舒伯特很孤獨、很謙卑,他並不認爲自己有什麼了不起,他的朋友也都很喜歡他,但他內心好像有一種很奇怪的孤獨感。我常常三更半夜,因爲不能聽管絃樂,那個太吵了,只能聽鋼琴。他的鋼琴獨奏我聽了很多,此外巴赫、海頓的鋼琴曲我都聽,還有莫扎特、貝多芬、舒曼、肖邦,反正有名的鋼琴曲我都聽,聽到後來就特別喜歡舒伯特,舒伯特屬於那種傾訴型的。你發現他好像一個傾訴者,聽了特別感動。我聽各種舒伯特作品的演奏版本。

搜狐文化:各種人的演奏?

呂正惠:對,比如說最早是聽肯普夫的、阿勞的、布倫德爾的,還有一些我現在一時想不起來,我聽了各種版本。我最開始喜歡肯普夫,肯普夫的舒伯特也很有名。後來很多樂評裏都提到裏赫特演奏的舒伯特作品很特殊,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樣,我就開始找來聽。肯普夫的舒伯特聽得很熟以後,開始聽裏赫特的會很不適應,後來慢慢聽就完全習慣了,反而連肯普夫都聽不下去了。

譬如說舒伯特D960(《降B大調第21鋼琴奏鳴曲》)第一樂章各種版本的演奏基本上都是十幾分鍾,裏赫特的是二十幾分鍾,是人家的兩倍,彈得很慢,他有好幾首彈得非常慢,剛開始我就不知道怎麼彈成這個樣子。有一個關於他的紀錄片——我在這本書中也提到了——叫《謎》,他就像個謎一樣。這個紀錄片我看了好幾遍,其中有一段他演奏舒伯特的另外一首曲子,好像是D894(《G大調鋼琴奏鳴曲》),我聽了非常感動,才知道他爲什麼這樣彈,那時候我真的懂得了裏赫特,以後我就反覆地聽他彈的版本。

如果說裏赫特與舒伯特有共同點,就是都是“漂泊的靈魂”。舒伯特有一首很有名的曲子叫《流浪者幻想曲》,他就是個流浪者,裏赫特也是流浪者。

搜狐文化: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您在後期比較喜歡聽裏赫特的演奏,更多地也是和您的個人心境有很大的關聯?

呂正惠:對。反過來講,我也喜歡聽海頓,他很單純、開朗,我也需要開朗單純,我也不能每天愁眉苦臉,舒伯特和海頓是兩面的,裏赫特也很喜歡海頓的。很多人認爲海頓太簡單了,可是裏赫特就說海頓非常好,大鋼琴家裏彈了那麼多海頓作品的只有他了。

搜狐文化:如果您欣賞的作曲家和演奏家非得有個排名的話,您會怎麼排名呢?

呂正惠:作曲家有客觀的排名,一定要把巴赫、貝多芬、莫扎特排在最前面,前三名一定是他們,你不能隨意變動,至於他們三個誰第一、第二、第三,另當別論,可是你要說還有誰比他們三個更偉大,那便是胡說八道,這個是有客觀性在的。

搜狐文化:演奏家呢?

呂正惠:在我這裏,鋼琴家當然裏赫特第一,小提琴家是歐伊斯特拉赫,這是我的排名,我特別喜歡他們兩個。譬如說和裏赫特齊名,比裏赫特還有名的鋼琴家還有霍洛維茨,但是我一直比較偏愛裏赫特。可能技巧比歐伊斯特拉赫更好的是海菲茲,我承認他的技術勝過歐伊斯特拉赫,可是我覺得我還是聽歐伊斯特拉赫比較感動。裏赫特和歐伊斯特拉赫後來合作過,美國有很多人想要促成霍洛維茲和海菲茲合作,但是都沒成,因爲他們的個性都很強。

搜狐文化:不是說強強聯手就一定會有很好的效果。

“直道而行”,“隨遇而安”,“盡力而爲”

搜狐文化:《CD流浪記》這本書中收錄了兩篇文章《四十歲的心情》《五十歲能做什麼?》,很真實坦誠地向我們展示了您在人生的一些特殊節點上的所思所想。聽說您馬上就要過生日了,今年是70歲,在這個節點上,您有什麼新的人生感悟可以和我們分享的嗎?

呂正惠:北京大學出版社的這本《CD流浪記》趕在10月之前出版,也是我自己想將這本書作爲我70歲的祝壽之作。

我在最痛苦的時候讀了很多蘇東坡的東西,從那邊得到我對人生的領悟。首先你要“直道而行”,你相信你所相信的東西,你要有個“道”,而且你要“直道”,絕對不妥協。“直道而行”你會碰到挫折,人生一定會碰到挫折,你堅持原則的話,可能挫折更大,有了挫折以後你就不如意,要“隨遇而安”。“直道而行”,“隨遇而安”。

搜狐文化:既有原則,可是又沒有太多的執念,在利益紛爭場上就會比較平和,又能堅持自己的原則。

呂正惠:蘇東坡每被貶職到一個地方,他就會發現那個地方的長處,這就是隨遇而安。他在海南島的時候,窮到好幾天沒喫肉,他寫了一首詩,詩中說,東鄰的黎族同胞今天祭拜,我要到他家去,他說不定會請我喫肉(“明日東家當祭竈,只雞斗酒定膰吾”)。寫得很可愛。不管在什麼困難的環境下,他都要把日子過得舒坦一點,這就是隨遇而安,這其實是挺難做到的。

這樣的話你會不會說我這一輩子都沒做事?還是可以做的,這就是盡力而爲。比如我作爲老師,我的職業就是教書,起碼把書教好。東坡貶謫到惠州時,當地一位道士跟他講,惠州是兩江交流處,原來的浮橋老舊危險,我對老百姓有影響,你對士大夫有號召力,我們兩人合作,可以重修這一座橋。果然不久橋就修好了。只要有機會,東坡就會想辦法做事,這就是盡力而爲。

搜狐文化:您接下來的寫作計劃,比如說在古典音樂方面還會不會有一些新的作品?

呂正惠:我目前不敢有那個計劃,可能還是會希望能一篇一篇地寫,我現在沒有出書計劃,可是有一些文章我想寫,還是有寫作的慾望。

搜狐文化:專業方面的著述呢?

呂正惠:我的專業是古典詩,我還想寫大概一本到兩本。其實我的企圖心不是很強,心情不好的時候一個晚上寫一篇都行,就是要看心情。並沒有強行要做什麼事。不過關於古代詩歌,我確實還想再寫一本。

搜狐文化:您是否可以向讀者們推薦一些您比較喜歡的作品?

呂正惠:孔子的《論語》。如果是喜歡詩詞的,我推薦《唐詩三百首》,這是很好的選本,其中至少有半數作品我現在還是很喜歡,有些是不合時代潮流的,但至少有半數以上是很不錯的選擇。托爾斯泰,隨便哪一本,只要是他的小說,都寫得非常好。再推薦一本的話,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

《CD流浪記:從大酒徒到老頑童》

呂正惠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內容簡介

本書是臺灣文化名人呂正惠先生賞鑑西洋古典音樂的隨筆集,書中對蒐集古典音樂CD的暢談,對音樂作品的品評,對音樂家的畫像式的介紹,顯示了作者深厚的古典音樂修養。本書所收錄的文章與其說是專業樂評,還不如說是作者對古典音樂的人文詮釋。

作者從音樂愛好者的視角,結合自己的生活經歷,用優美的文句記錄了他聆聽音樂的過程和對古典音樂的獨特感悟。

本書共收錄了60餘篇文章,並配有40幅精美圖片,包括作者所收集的古典音樂CD的封面、西洋音樂家肖像等,以求完整地展現出一位愛樂之人孜孜不倦的尋樂人生。

作者簡介

呂正惠,一九四八年生人,臺灣嘉義人。先後任臺灣“清華大學”與淡江大學中文系教授,專治唐詩與臺灣現代文學。主要著作有《戰後臺灣文學經驗》《抒情傳統與政治現實》與《小說與社會》等。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