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緊急復工的第50天,廣西紡源口罩廠的老闆蘇炫魁住進了醫院,高血糖二期。作爲廣西最主要的一次性醫用口罩生產企業,政府的生產指標幾乎都落在紡源一家企業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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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急復工的第50天,廣西紡源口罩廠的老闆蘇炫魁住進了醫院,高血糖二期。

“住院了也得保持24小時在線,半夜電話交代事情還是常有的事,工廠得轉啊,” 蘇炫魁對PingWest品玩說。他是廣西人,開了一家紡源口罩廠,就建在南寧。

這家工廠在靜好的歲月裏並不忙碌,生意說不上好,但也沒那麼壞。跟醫院搞好關係是近乎單一的維繫生意的方式,平常也不太和政府打交道。紡源口罩廠僱傭的工人基本都是廣西當地人,遠點的也就在廣東。大家原本想着過個好年,年二十九統一放假,提前一天,有寬裕的時間回家。廣西的少數民族多,年味也足。南寧地區的人們要準備年糕,桂平一帶過年要鬧“三忙”。辛苦一年了,大家正好休整一下,初七再回來工作。

但是,新冠病毒肺炎的出現打破了一切。

“政府的通知年初一就來了,廣西自治區政府直接電話聯繫我們,很急,然後27號就把我們(還有其他一些工廠)聚在一起開會,強調28號(初四)全面復工,人員要到位。” 蘇炫魁說,“一得知要提前復工,我就把消息發下去了,打電話一個個通知,給員工兩天時間回來。”

誰也沒有料到,接下來的兩個月,竟無一日喘息。

在全國口罩已經趨於“產能過剩”的背景下,紡源作爲廣西地區主要的口罩供應源,喘息的時候並未到來。更重要的是,蘇炫魁必須開始思考另一個問題:這場史無前例的人類病毒傳播之後,他的紡源口罩廠今後的日子怎麼辦,有哪些事情,已經因爲新冠病毒曾經來過而永遠地改變了。

高強度工作,加上前段時間藥店不開門,得了高血糖的蘇炫魁服藥並不規律,血糖又高到200往上,終於住進了醫院。按照醫生的安排,他得靜養調理半個月,如果發展到第三期會出現許多嚴重的併發症。

“那就完蛋了”,蘇炫魁說。

“給錢,包喫,送口罩!”

紡源是廣西規模最大的口罩製造企業之一,其實也不過就35個人 。

然而35人的規模無法應對這種非常時期:紡源有四條口罩生產線,製造流程相對自動化,每條生產線只需要兩到三人就足夠保證工作效率,一天可以生產20萬個左右的口罩。廠裏大部分的員工負責的是口罩生意的其他環節——比如銷售,物流以及口罩出廠包裝。

但病毒一來,問題就出在包裝上。

因爲口罩生產的自動化範圍只到口罩製造出來爲止,而預包裝的速度則決定了口罩的最終供應能力。

口罩預包裝是指口罩在被製造出來後,分裝到透明塑料包裝的環節。一般來說,口罩在生產出來之後就會進入包裝階段。普通非醫用口罩主要通過潔淨車間、人員衛生管控等辦法控制口罩的細菌含量。

醫用級口罩的預包裝更復雜一些,會在包裝環節前後增加一個消毒-解析的過程以保證口罩徹底滅菌。由於環氧乙烷的分子可以透過包裝材料,醫用口罩也都是在消毒過程結束後,先完成包裝再靜置解析。從開始消毒到口罩上殘留的環氧乙烷通過解析過程徹底釋放,這個過程需要14天。

很明顯,在巨大的需求之下,包裝跟不上了。

1月28日晚上七點半,紡源醫療與政府協調,在廣西—東盟經濟技術開發區的網站上發佈了緊急招聘信息。招聘內容後面留的三個電話號碼有兩個是蘇炫魁自己的手機號,面對有意向的問詢者他都直切重點——“給錢,包喫,送口罩!”

發出公告第一天就吸引來了近一百人,二月份平均下來每天有90多個臨時工來工廠,週五週六最多能達到140人左右。

“這樣勻下來差不多有30到40個人負責一條生產線,”蘇炫魁對PingWest品玩說。

工資日結,按件計費,管兩頓飯——這是蘇炫魁給臨時工的待遇。

相比平常,這兩個月的工廠是24小時連軸轉的,機器沒有停過。但人不是機器。所以紡源口罩廠對臨時工的要求相對靈活,可以幹一天算一天,每天過了夜裏十二點結工資。來做臨時工人的大多平日裏都有自己的工作,單位還沒復工,於是來賺點外快。另一個“優待”顯得更有吸引力:臨時工每天自己可以帶一兩個口罩回去。

“你要是最近有空想來打包裝,你就當天來就行,我給你地址,”蘇炫魁說。

口罩包裝不是難事,簡單學一下很好上手,但是到底得有人來做。一些細節是,按包裝的品類不同,每件的計費不太一樣,但大致上幹一天少說能拿150塊錢,動作利落的可以拿到200塊以上。

工廠之前也置辦了個食堂,但平日裏只三兩人進出。因爲工廠裏多是南寧當地人,午飯和晚飯多是回家去喫。而這兩個月日夜連軸,所有人都沒有閒暇離開工廠。口罩廠聯繫了一個當地館子送盒飯,每份盒飯十五塊錢,一天兩餐。老闆,員工,臨時工都算在一起,按當天工廠的總人數定。

送到紡源口罩廠的盒飯

南寧被稱爲“騎在電驢上的城市”,主要是因爲有些地方道路狹小,騎着電動車穿進穿出要方便得多。一座720多萬人口的城市,登記在冊的電動車超過了270萬輛,算得上真正的“家庭必備”。紡源口罩廠建在南寧北邊的武鳴區,距離附近的寧武鎮,雙橋鎮很近,到南寧市區大概50公里。廠裏很多員工都住的不遠,來打零工的人也多是附近一些鄉鎮的居民。他們騎着電驢在繞曲的路上來回折返,也給冷清的路面維持住些許底溫。

工作前,所有人會把手機鎖進更衣室的櫃子裏。由於是在潔淨車間中工作,員工們是被禁止使用手機的。家裏有事需要先打到辦公室,再由辦公室通知員工。工廠對員工的建議是,上班時間家人儘量不要聯繫自己,除非是“生老病死的大事”。這在新年的團聚氣氛裏聽着不是滋味,但人人都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搞不定的熔噴布

疫情期間暫時失去了工作的人們來紡源包裝口罩,有了飯喫,也有了“護命“的口罩。但對一家口罩廠來說,它的“飯”其實就是口罩的核心原材料——熔噴布。

這很快成了紡源口罩廠的最大問題:隨着疫情發展,熔噴布價格陡增,甚至“一布難求”。

熔噴布是口罩中間的過濾層,以高熔融指數的聚丙烯爲原材料,對防止細菌滲透,阻止病毒傳播有關鍵作用。新冠病毒爆發前,國內能夠量產熔噴布企業只有10家左右,總產能在8.2噸左右,而熔噴布製造設備的新置通常需要10個月才能投入生產,種種原因導致其產能無法立即滿足目前口罩生產的需求。2020年1月,熔噴布的價格在2萬/噸左右,3月初規格最高的N95級熔噴布價格已經上到60萬/噸——近30倍的漲幅。

據蘇炫魁透露,紡源原先的熔噴布合作方是天津泰達,拿的是2.3萬/噸的價格,“如果不買新的熔噴布,原有的存量只夠用到3月初,”他說。

但他1月底再次去天津溝通原材料購買的事,以往可以自由進出的園區這次連大門都不讓他進。起初以爲是疫情防控,但多次詢問後才被告知:疫情期間天津泰達的熔噴布被納入有關部門統一調控,不接任何“私活”。

是否能納入同一調控,對於特殊時期口罩廠保證原材料來源至關重要。北京華盛口罩廠老闆朱海濤對PingWest品玩表示:他的工廠從一開始就被納入了統一調控範圍,所需的熔噴布直接由天津泰達開車送到工廠門口。華盛是北京石景山區唯一的口罩生產線,也是北京16條優先保障的生產線之一。平均每天(兩臺口罩機)的產量在12至14萬隻,到3月中旬之前已經爲石景山區供應了150萬隻左右的口罩。

生產口罩這件事,突然也有了“體制內”和“體制外”的區別。“體制外”的工廠搞不定布,但這不耽誤政府向他們“下單”定量的口罩。

被劃到了“體制外”的蘇炫魁得另想辦法。工廠需要新的熔噴布維持後續生產,同時也要給新引進的N95口罩生產線找到合適的熔噴布。爲此,疫情防控最充滿不確定性的整個2月,蘇炫魁一直都飄在外地。

彼時各地防控趨嚴。1月29日(年初五)全國31個省份都進入一級響應。年初六蘇炫魁冒着風險出發去外地找布,輾轉了安徽、山東、河南等七八個省。“能飛機就飛機,能高鐵就高鐵,再去不到的地方就包車”。爲了節省路上的時間,很多時候蘇炫魁就在熔噴布的廠子裏過夜,第二天再去下一個地方。

這是這段非常時期落在這位口罩廠老闆肩上的壓力。人手,機器都備齊了,如果因爲原材料的限制而沒法把產能最大化,對政府緊急復工的要求,對工廠的經營都沒法交代。

找熔噴布廠家的過程並不順利,蘇炫魁在外地輾轉了近一個月。一是很多原來有過合作的廠家也都因爲政府徵召或工廠自身還未復工不能供貨,二是在疫情期間,許多熔噴布廠家存在以次充好的現象。

熔噴布的級別和口罩的型號對應,可以粗略地分爲工業級,醫用級和N95級,分別對應的是一次性外科口罩,醫用口罩和N95口罩,差別主要在吸附能力和過濾效率上。

“掛着醫用級的名頭,但東西一摸就知道是工業級的,賣30多萬(每噸),比一般的醫用級便宜些。賣家也知道,他的意思就是你要買就買,不買拉倒。他不愁買家,現在這東西太短缺了。”蘇炫魁表示。

熔噴布的生產在江蘇最多,蘇炫魁最後在南通進了200公斤N95級標準的熔噴布,花了10萬。依靠這批原料可以製造10到12萬隻N95口罩。但蘇炫魁也坦言不敢進太多貨,以現在這個價格購買實在虧太多了。

“今年發財?今年沒發財咯。都是虧錢在做。”定價權在誰手裏

蘇炫魁的“廣普”讓人印象深刻:每個詞都喜歡用力咬在第一個字上,聽着頂到耳膜,又響又躁,一句話說到末了,又像典型的廣西普通話那樣把尾音拉的很長,好像在前頭的振奮勁兒過後,最終還是顯出些疲態。

他確實很疲憊,不止是每天進進出出的陌生員工,或是到處奔走尋找原材料,而是他自己無法決定的口罩最終出廠價。

相比上游的原料商和下游的藥店和超市們,口罩廠被夾在中間,沒法挺直腰板,處境尷尬。供不應求導致物料價格上漲,夾帶着春節期間人力等其他費用的上漲,將成本壓力推到口罩生產企業這一環。按理說,售價不得不漲,但由於口罩在疫情下的特殊角色,消費者對口罩漲價十分敏感,相關市場監管部門在“一罩難求”之初,也曾出臺“口罩不漲價”的規定,同時又缺少對上游產業的進一步補貼。

如湖北仙桃市官方在2月14日發佈的“限價令”,就曾硬性規定當地的一次性醫用口罩出廠價不得超過1.2元/只。口罩行業長期薄利,據採訪對象介紹,原先一次性醫用口罩的成本在每隻8分錢左右,而目前機器設備及物料價格上漲已經超20倍,導致製造成本的增長難以估量,口罩廠倍感壓力。

積極的一面是,各地政府也爲了抗疫需求而直接“接管”了一些口罩廠的銷售。政府按照統一定價從這些廠子收購,並給予一定補貼。

紡源是直接與廣西自治區政府對接的廠家之一。

口罩的物流方面,蘇炫魁不用操心。自治區政府委託了柳州國藥控股和南寧國藥控股兩個公司負責口罩的收取。貨車會直接開到口罩廠門口取貨。

但對於收購價格,蘇炫魁坦言有些偏低。

“政府目前是以1.85元每隻的價格來買我們的一次性醫用口罩,這個收購價是從二月末開始的,二月上旬是0.8元每隻,到中下旬才提到1.2元。但是這兩個月口罩相關的原材料價格大漲,疫情高峯時一次性醫用口罩僅原料成本就在0.7到0.8元左右,這還沒算上人工費等其他成本。”

政府在疫情之初對口罩廠復工提供了一定的補貼。紡源拿到的補貼總金額是91萬元。“政府在前期發了工資補貼,從復工第一天算起。具體是按企業的人數(非臨時工),以每人每天2000塊撥給企業,我們廠是按35人算,一天有7萬。”蘇炫魁透露,“但補貼只到2月9日,之後就沒有了。”

在疫情發生前,由於市場對口罩的需求不大,蘇炫魁的廠子擁有大量的存貨可供疫情初期進行調用,加之對政府一開始的收購價格比較滿意,儘管原料價格上漲,但蘇炫魁在最初並不擔心廠子的營收問題。

但隨着疫情發展,市場上對口罩的需求一直維持高位。作爲廣西最主要的一次性醫用口罩生產企業,政府的生產指標幾乎都落在紡源一家企業身上。蘇炫魁壓力越來越大,他覺得政府的補貼遠遠不夠止渴。

“我們不想發國難財,做一些犧牲也義不容辭,但不想被道德綁架,畢竟企業要活下去。”他說。今後怎麼辦

病毒來襲緊急復工的時候,蘇炫魁沒時間想今後怎麼辦的問題,但現在他必須考慮。

在2016年建口罩廠前,紡源只是專門做消毒劑的企業,主要客戶是當地醫院。“廣西很多醫院裏打針,手術用的消毒液都是我們做的。後來醫院跑的熟了,發現無紡布系列產品,像醫用鞋套、帽子、手術包,包括口罩這一類的東西有很大的空間,然後我們又正好有醫院的資源,一條龍嘛,這纔開始做口罩的生產。”

但紡源的口罩生產纔剛起步幾年,還在與醫院建立穩定供應關係的過程中。據廣西科技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向PingWest品玩介紹,目前包括自己醫院在內的許多廣西當地醫院的口罩等醫療防護品依然以河南或其他省份的供應爲主。

讓蘇炫魁擔心的,是這幾年正在搭建的與醫院方合作關係會因疫情面臨倒退。

與常見的口罩企業銷路不同,紡源往常的主要銷路並不是超市和藥店,而是作爲供應商,爲廣西當地醫院供貨。廣西當地的醫院在疫情期間仍需找到口罩供應的路子,而紡源現在不消說拓展新的醫院業務,連維持原有醫院的合作都顯得捉襟見肘。

“疫情總會過去,但是現在和醫院的合作斷了,不熟了,以後醫院不問我們要,我們就真的倒閉了。”

蘇炫魁多次與相關部門溝通,提出希望保留一些口罩由他們自主銷售,並終於在3月初爭取到了30%的自主分配額度。

但這樣的比例落實起來又遇到新的問題:30%的自主分配份額有個前提,就是要優先滿足統一收購的那70%。而這70%是給定的生產指標。

蘇炫魁舉例稱:最近給到紡源在3月9日至3月20日間的任務是67萬隻一次性醫用口罩。但12天的期限就算全力生產,這條日產量最高5萬的一次性醫用口罩生產線也最多造出60萬口罩。而且,在生產完成後,這些口罩還需要14天的的消毒——解析週期。

3月後,臨時工的招聘也成了問題。

隨着疫情的有效控制,日常的生活工作秩序正在恢復,臨時工招不到那麼多了。紡源目前的臨時工人數不足10人——雖然公司已經擴招了30個左右的全職員工——但工廠的生產能力比起高峯時已經降低不少。

諸如紡源這樣成立幾年的口罩廠,在疫情之前已具備相當的生產規模,這使得它們能夠作爲打頭陣的口罩企業,在疫情出現時把產能迅速拉起來。同時政府在辦理口罩生產資質方面降低標準,在企業引進生產線方面開啓綠色通道,這使得一批新的口罩廠和從其他行業“跨界”來的口罩生產線能夠迅速補充進來,合力滿足疫情高峯時國內的口罩供應需求。

但隨着國內疫情基本結束,部分製造企業從口罩生產線脫身。口罩進一步降價也促使在疫情中新入場的口罩廠在“賺了一筆”後陸續離開。此時壓力又回到了紡源們身上。據蘇炫魁透露,現在他的廠子是廣西唯一一家在一次性醫用口罩上具有生產資質和量產能力的企業。

面對廣西地區整體口罩產量比口罩需求下降要快,而自身的存貨又已在前兩月消耗殆盡的情況,實際上紡源目前的生產壓力比起疫情之初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一切讓紡源開始有點力不從心,工廠也在不停地與政府做着進一步溝通。

社區人員在防疫工作中

好消息是,熔噴布的合作廠商在3月中旬有了一些新的進展。蘇炫魁聯繫到一家南寧本地的廠商,可以生產合格的醫用級熔噴布。其工廠也在武鳴,距離紡源僅1公里遠。目前談好的價格是12萬每噸,兩方也已經有長期合作的打算。

關於未來,蘇炫魁決定還是守着廣西。

“把廣西這塊地方弄好就夠我們喫飯了”。蘇炫魁的規劃很簡單,不搞電商,不賣海外,只是繼續把當地的醫院這塊資源抓在手裏,抓得更緊一點。口罩廠的生意在今年之前一直不算太景氣,但這次疫情之後,市場上對個人醫療防護品的需求會提高,口罩的生意有望轉好。

“我原本建立紡源口罩廠的初衷,就是覺得廣西有這麼多的醫院,應該要有自己的口罩生產企業,不能總依靠省外進口。這次疫情的衝擊,說不定真的會帶來一股良性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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