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金門炮戰戰場。圖源:《環球軍事》雜誌

1958年8月23日中午12時,廈門前線,萬炮齊發。大金門、小金門及其所有港口、海面,全在解放軍的遠程火炮的射程內。小小的金門島,不到1小時就落下3萬發炮彈,密集程度令人咋舌,蔣軍官兵被炸得到處亂竄。巧的是,金門的蔣軍指揮官胡璉和美國總顧問正要走出地下指揮所時,炮聲響了,如果早5分鐘,他們就死定了。

金門炮戰是12時打響的,可奇怪的是開戰前幾小時,一家報紙就刊發了金門即將炮戰的消息。這張報紙就是遠在新加坡的《南洋商報》。這樣重大的軍事行動,怎會在一張海外報紙上曝光呢?

不僅如此,10月6日,北京突然發表了國防部文告(即《告臺灣同胞書》),作出停火7天的決定。而《南洋商報》對此事件的專訊早在10月5日就見諸報端。

是誰從中國最高層一而再地獲得了機密?泄密的前前後後又是怎麼回事呢?

北京來的絕密電話

1958年7月的一天,正在基層考察工作的福建省委書記、原福州軍區司令員葉飛,接到通知趕回福州。

“是葉飛同志嗎?”電話那端是總參謀部作戰部部長王尚榮,“中央決定炮擊金門,指定由你負責指揮”。

當時福州軍區的新任司令員是韓先楚,這樣重大的軍事行動理應由軍區司令員指揮,葉飛疑惑不解,便追問:“到底是不是中央決定要我指揮的?”

“是中央決定。”王尚榮回答。

“是不是毛主席的決定?”葉飛刨根問底。

再次得到肯定回答後,葉飛接受了命令。

炮擊金門的重大決策,是1958年7月中旬中央政治局北戴河會議決定的。此前,美國的“放蔣介石出籠”的說法一時甚囂塵上。在美國的慫恿與指使下,臺灣不斷增兵金門,襲擊騷擾我沿海地區。當時中東突發事件,局勢驟然緊張,蔣介石集團企圖乘機擴大事態,於7月17日宣佈所屬部隊處於“特別戒備狀態”,金門、馬祖、臺灣的國民黨軍先後進行軍事演習,又加強空軍對大陸的偵察活動與襲擊準備……對臺灣的猖狂活動小示懲罰,這就是炮擊金門決策的由來。

葉飛受命後,進行了一個月的準備工作。迅速集結炮兵,對炮擊的所有目標都進行了現場交叉測量、觀察,並標存在作戰地圖上,還部署了空軍、海軍、炮兵的共同作戰方案。就在準備就緒時,8月20日北京急電召葉飛去北戴河。

翌日下午葉飛到北京,見到毛主席。在座的還有彭老總、林彪、王尚榮。

葉飛的彙報剛完,毛主席突然問:“你用這麼多的炮打,會不會把美國人打死呢?”

當時美國顧問配備到蔣軍的營一級,主席這一問,葉飛爲難了:“那是打得到的呀!”

沉默了十幾分鍾,毛主席又問:“能不能避免打到美國人?”

“主席,那無法避免!”葉飛的回答很乾脆。

在毛主席作進一步考慮時,林彪琢磨主席的意圖,出了一個主意:讓正在華沙同美國進行大使級談判的王炳南,給美國透露一點消息。

事後,據葉飛說,主席沒有采納林彪的建議,命令葉飛按原計劃打,並要葉飛留在北戴河指揮,也可以說是毛主席直接指揮。

後來,炮擊金門是葉飛在北戴河指揮的,專線電話直接架在葉飛的房裏。參與並瞭解這一機密的範圍侷限在中央的最高層,範圍極小。然而新加坡《南洋商報》又是從何而知的呢?

從羅湖橋那邊來的神祕客人

1956年7月1日,位於香港與深圳間的羅湖橋上匆匆走過一箇中年男子。他跨進國門,就上了中聯部在那裏迎候的轎車。這個人就是集作家、教授、記者於一身的曹聚仁。

1950年7月曹聚仁去香港。定居香港6年,曹聚仁曾主幾家報紙的筆政,也是海外新聞界第一個回大陸的人。在三四十年代,他和國共兩黨的高層人物就有往來,敏感的香港新聞媒體自然注意他的行蹤。曹聚仁還未成行前,種種猜測與議論就充斥於港澳報紙。爲此,行前他對友人解釋道:“我這回回祖國去,絕無政治上的作用,只是替新加坡《南洋商報》到大陸上作點廣泛深入的採訪工作,同時,新加坡工商考察團訪問北京,社裏派我兼任該團記者,這便是我訪問祖國的重要任務。”

但就在曹聚仁返回大陸的前3天,6 月28日,周恩來總理在一屆人大三次會議上作了《和平解放臺灣》的演說。曹聚仁選擇的時間和這是否巧合,難免令人猜疑。

兩週後,7月16日,周恩來邀請曹聚仁在頤和園聽鸝館夜宴。陪客有邵力子、傅學文夫婦、張治中和陳毅。

宴會結束,泛舟昆明湖。主賓重開話題,談及臺灣時,曹聚仁就周恩來在6月28日所作《和平解放臺灣》的演說,問道:“你許諾的‘和平解放’的票面裏有多少實際價值?”

周恩來回答:“和平解放的實際價值和票面完全相符。國民黨和共產黨合作過兩次。第一次合作,有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第二次合作,有抗戰的勝利;這都是事實,爲什麼不可以有第三次合作呢?”

周恩來又繼續說:“臺灣是內政問題,愛國一家,雙方完全可以合作……我們對臺灣決不是招降,而是彼此商談,只要政權統一,其他都可能共同商量安排的。”

邵力子是曹聚仁的恩師,6年前,曹去香港,行前就得到邵的贊同。這時,邵力子注視着曹聚仁說:“你有許多條件,又有海外地利之便,這工作要多做些。”

曹聚仁點點頭。

這次宴會經過,曹聚仁以“頤和園一夕談——周恩來會見記”爲題寫成文章,發表於1958年8月14日《南洋商報》第3版。接着印度尼西亞華僑主辦的《生活週刊》也在9月8 日刊發了曹聚仁寫得更詳細的報道《周總理約曹聚仁在頤和園一夕談》,正式向海外傳達了周總理的國共和談思想。文中說:“由於國共間的政治矛盾,增加了華僑中的精神負累,這一矛盾能解消,當然是國人之福。”曹聚仁還在文中第一次提出了“國共第三次合作”的口號,在海內外引起強烈的震動。

毛主席叫他不妨再自由些

自1956年曹聚仁首訪北京後,他以能“爲祖國和平統一事業效力而感到欣慰。他爲此奔走呼號,竭盡心力”(曹夫人鄧珂雲語),往返於大陸與香港之間。1955~1959 年間,每年他都回大陸兩三次,在京中除遍訪各界人士外,接觸最多的是邵力子、陳毅與中央的高層人物,特別是他先後得到毛澤東的兩次接見。

毛澤東首次接見曹聚仁是1956年10月3日下午,地點是中南海居仁堂。

那天許多黨和國家的領導人都出席歡迎印尼總統蘇加諾的大會,唯獨毛澤東沒有出席,在等着曹聚仁。

毛澤東與曹聚仁做了長談。

“你可以多看看,到處走走,看我們這裏還存在什麼問題,不要有顧慮,給我們指出。”毛澤東說。

曹坦率地講了自己的觀感。

事後,他告訴四弟曹藝說:“想不到,我的著作主席差不多都看過。我說我是自由主義者,我的文章也是‘有話便說,百無禁忌’的,主席認爲我有些敘述比較真實,而且態度也公正,又叫我不妨再自由些。”

毛澤東又問起蔣經國在贛南的一些舊事(曹曾在蔣經國主辦的《正氣日報》任總編)。談到那首著名的詞《沁園春·雪》,曹說毛澤東的功業“可與成吉思汗相比”,毛澤東謙虛地回答:“那只是作詩而已。”

一年後,曹聚仁重提此事時,具體指出毛澤東超過成吉思汗的例證就是“從蔑視蔣介石的角度轉而走向容忍的路”,“在黨的仇恨情緒尚未完全消逝的今日,毛氏已經冷靜下來,準備和自己的政敵握手,這是中國歷史又一重大轉變”。海外有人認爲曹的這番話並非僅是對一個人的評價,而是黨和國家領導人通過曹向海峽彼岸放出合作的試探性氣球。

毛澤東第二次接見曹聚仁是1958年。

有關部門曾對曹聚仁進行了批評?

就是熱心於兩岸和平統一的曹聚仁,他從最高層得到即將炮擊金門的消息,而作爲《南洋商報》的記者,他搶先把這獨家消息捅了出去。就在讀者疑信參半時,無數炮彈射向了金門。

這就形成一起泄密事件,據說有關部門曾對曹聚仁進行了批評。

不過,另外也有不同的說法。

曹聚仁雖是高層隆重招待的貴賓,但畢竟是來自海外的黨外人士,他能得到這一機密事非平常,這是其一。

炮擊金門籌劃之初,毛主席幾番垂詢葉飛:“會不會把美國人打死?”“能不能避免打到美國人?”於是林彪建議,通過王炳南給美國透露一點消息。林彪之說未被採納,但毛主席的考慮如何解決?這是其二。

金門的炮戰“屬於懲罰性質”,旨在促進“舉行談判,實行和平解決”。炮擊不久就進入以政治鬥爭、外交鬥爭爲主的階段。先行示警也在情理之中。此其三。

以上三點,就不難推論出曹聚仁何以能得到天機並敢於泄密。然而,事情到此還沒有結束。

“美國鬼子”運來了能發射原子彈的榴彈炮。炮擊金門後,嚇壞了臺灣當局與美國人,他們一時弄不清北京領導人的意圖,以爲這是解放軍大舉進攻臺灣的序幕。美國和臺灣當局匆匆進行抵禦的準備。蔣經國親往前線鼓舞士氣,美國趕緊提供臺灣幾種新式裝備:從地中海運來美國海軍的“浮動船塢”,可以使補給艇在卸貨時,不致被炮火擊中;還提供給金門守軍口徑8英寸的榴彈炮,這種巨型榴彈炮口徑大、射程遠、能發射原子彈炮,美國空軍還提供了響尾蛇空對空導彈,可見美國和臺灣當局的緊張了。

炮擊進行了6周,金門守軍已到了彈盡糧絕之境,此時如果我軍發動登陸,金門唾手可得。一般認爲下一步就是實行登陸,解放金門。然而,出乎意料,在國慶節後的第5天,即10月6日,北京發表了《告臺灣同胞書》,文告一再闡明炮轟目的是懲罰性質,要臺灣當局接受和平解決兩岸爭端的建議。文告聲明:“從十月六日起,暫以七天爲期,停止炮擊,你們可以充分地自由地輸送供應品,但以沒有美國人護航爲條件。如有護航,不在此例。”

國防部這一文告是在10月6日發表的,而《南洋商報》早在10月3 日就從香港把專訊傳到新加坡,10月5日刊發在報上。專訊發表時署名本報駐香港記者郭宗羲。

這又是驚人之舉。

郭宗羲何許人也

《南洋商報》駐香港辦事處從何得到這個特大消息,郭宗羲又是何許人?這42 年前的陳年舊事,知情者極少了。但至今有人要探玄索祕。遠在南洋的一些新聞界人士就對此極有興趣。1994年3月,《中華日報》的記者幾經尋覓,找到了《南洋商報》已退休多年的老報人薛殘白先生。

50年代,薛老先生是《南洋商報》中外版主編。據他說,1958年8月,《南洋商報》的特派記者、名作家曹聚仁正在北京採訪,而且還得到毛澤東與周恩來的接見,並與周恩來進行了長時間的訪談。薛先生肯定地說:“能得到這樣重大的消息,除了曹聚仁,當時的商報是不會有第二人的。”

“那麼,爲什麼這則消息發表時不署曹聚仁的名字,而是署郭宗羲呢?”這是大家關心的問題。薛先生說:“我只記得那時商報駐香港辦事處有個姓郭的辦事人員,這位年輕人當時不是寫新聞的。按我的推測這個郭宗羲是個假名,很可能是曹聚仁爲了避免麻煩而用的化名。”

熱情的薛先生建議:“你們還是找香港的這位郭先生再問一問吧,他一定會告訴你們真相。”幾經周折,《中華日報》的記者終於找到了定居香港的73歲高齡的郭旭先生。

一問之下,真相大白。那則消息確實是曹聚仁從北京傳到香港的。

郭先生說:“當年我是商報駐香港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平時不寫新聞。記得當時的確有一則大新聞,是曹聚仁從大陸把稿傳到香港,再由我傳到新加坡的。”

郭旭說:“郭宗羲這個名字還是當年商報的總編輯李微塵起的(李微塵後任新加坡外交部部長)。如果問商報是不是有個駐港記者叫郭宗羲,那當然是沒有啦。”

郭旭還說:“據我推測,毛、周爲什麼肯將這麼機密的消息告訴無黨無派的曹聚仁呢?這恐怕是中共方面有意讓曹聚仁以‘第三勢力’的身份,出一把力,以促成國共兩黨的祕密和談……”

毛澤東冷落曹聚仁——那是給蔣介石看的

這裏還有重要佐證。

在曹聚仁發了專訊的一週後,毛澤東於1958年10月11日致函周恩來,談起曹聚仁:“曹聚仁到,冷他幾天,不要立即談。我是否見,待酌。”毛澤東冷落曹聚仁,並非是因爲過早發了停止炮擊的消息,而是給蔣介石看的。

這也同樣不是空穴來風,是有依據的。毛澤東在《再告臺灣同胞書稿》中,曾提到新加坡的《南洋商報》:“好幾個星期以前,我們的方針就告訴你們領導人了。7天爲期,6日開始。你們看見10月5日的南洋商報嗎? 此人有新聞觀點,早一天露出去,那也沒有什麼要緊。政策早定,堅決實行,有什麼詭計,有什麼大打呢?”這份《再告臺灣同胞書稿》,原定10月13日發表,毛澤東臨時改變了主意,沒有發表。10月13日發表了由毛澤東起草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命令》。從前述未發表的稿中看出,毛澤東稱讚曹聚仁有“新聞觀點”,並說“早一天露出去,那也沒有什麼要緊”。

如此看來,金門炮戰的兩次提早曝光,原來都與曹聚仁有關。世事悠悠,曹聚仁已在1972年離世,但他當年爲祖國和平統一所做的努力,歷史是不會忘記的。


作者:陳鳳尤

編輯:衛中

責任編輯:邵嶺

*本文摘自《環球軍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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