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始終一直有種熟悉感,可是說不上來那到底是什麼。

拍攝期間花21天、僅花了30萬人民幣的《小武》是賈樟柯導演首部獨立製作的長片電影。當年在國際影壇一舉打響「汾陽小子」的名號,本片的成果更被名導馬丁·史柯西斯青睞。直到2015年的《山河故人》,賈樟柯貫徹他持續關注小人物所遭受苦難的初衷不變、劇情線更爲恢弘清晰。

但不容否認的是,最原始的《小武》是更有與土地的味道以及和人的血脈緊緊相連的感覺。

小人物的生存之道,無法直面這樣的電影,這是我們幾代人的懦弱

1、隨處可見的殘缺

在《小武》中,可以時不時地看見鏡頭落在那些斷垣殘壁上。

我們看見小武緩緩從廢墟中走出,走上只剩樓梯的建築、或是走經過的路邊散落着建築廢料,當然還有最後被迫遷出的店鋪...

這些似乎都是所謂“發展”的必經之路。

那些實體建築物明明還存在着,但失去功能後、被遺棄、被遺忘的,似乎是時代演進的犧牲品。他們消失到一半、然後依然苟延殘喘的存在着,不被尊重、不被在乎,只是一個個總有一天要被摧毀、推倒的東西。

等到它消失以後,它下面的那塊土地會再建起新屋,而這個過程被叫作進步、叫做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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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這塊土地正在進步,正在改變。

靳小勇就是那一棟被建起的新屋,叫人嚮往和崇拜;而梁小武就是那些廢墟,雖然是依然故我的存在着。但這塊土地好像給了他一個既定的未來——那些不變的都會被摧毀。但對小武而言,這樣的改變又何嘗不是一種摧毀?

那些廢棄的建築,時常是人們過去生活、記憶的一部分,是一段歷史見證。然而在鄉鎮城市飛快改變、人人追求利益價值的同時,大家無意識地摧毀記憶、摧毀歷史。經濟利益大大凌駕人文記憶的同時,權益、身份也正在被摧毀。

如同廢墟,《小武》中那些紛亂、灰塵滿布的街道抑是歷史記憶中的一部分,是真實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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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片最後,小武被抓去示衆之前,賈樟柯安插了一個清道夫在掃街的鏡頭,一臺車緩緩開過,好像那些灰塵都不曾存在一般。

另外,除了特意體現的廢墟,這種熟悉感又或許從我之前看過的《天註定》而來。

賈樟柯說過,他拍《小武》是因爲要表達自己心中的不滿 :一種對很多人現實生活狀態被遮蔽的不滿。

我想起小武幾次看電視的畫面,看着老友小勇結婚的節目、看着自己被當作十惡不赦的害羣之馬的新聞、看着小武看那個方形機器,看着他看那些被框住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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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小武》的最後一個鏡頭,那些人們望着小武的眼神。

我不禁想起《天註定》的一個場景,想起那一句懾人的質問:“你可知罪?”

鏡頭的最後一樣停留在他們觀看的臉上,觀衆似乎變成了被觀看的小武、又似乎變成了那些在圍觀小武的羣衆。

可以說,《小武》裏的很多鏡頭都爲後來的《山河故人》做了很好的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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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這是屬於賈樟柯的故事

在中國,李楊、賈樟柯等新銳導演,作爲第六代中的現實主義一派,用一部部粗糙如砂紙一般的作品,將轉型之際的中國那看似光鮮的皮膚摸得鮮血淋漓。

又好像一把把鋒利的手術刀,將壞死的肢體切成橫截面,展現在猶在夢中的人們面前。

賈樟柯在《小武》中,用聲音與音效,紀錄華語文化的交互作用。或許可以這樣解釋:流行音樂與大衆電影,是認識一段歷史時間最真實、深刻的方法。

而這也是賈樟柯一貫愛用的表現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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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賈導的人都知道,賈樟柯的故事長片充滿着小市民的生活衝突,主角並非指特定人,而是芸芸衆生中,對環境與社會存在感情一羣平凡人。

《小武》算是一部實驗性電影,爲賈樟柯於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作品,受侯孝賢《風櫃來的人》的敘事方式影響,他嘗試拍攝家鄉山西省汾陽縣小人物的故事,可視爲某程度上的自傳電影。雖說賈樟柯是因爲侯導的影響而拍這部片,但賈樟柯風格就是賈樟柯風格,侯孝賢是侯孝賢,不能一概而論。

一句話,侯孝賢是提出一種敘事觀,而賈樟柯參考之爾做了很大的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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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年代相對於現在來看算是比較久遠,也正因爲這種久遠,看到那斑駁的畫面以及老舊的電影格式,才能讓人容易回憶起一些只有在那個時代特有的社會情況。而社會問題也恰恰是賈樟柯最最拿手,屢試不爽的題材了。

而這也是一部青春與激情逐漸爲時代凋零妥協的電影。

賈樟柯用大量的長鏡頭,嘗試以客觀的角度,紀錄汾陽縣農村文化工作隊團員在十年間的人生變化。曾經的無聊賴、叛逆、高傲與意氣風發的藝術工作者,在現實與理想中游蕩,最後都爲快速進步的中國淹沒。他們只是平凡人,順着時代政策潮流漂泊的一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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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英文片名「 artisan pickpocket 」(有技藝的) 來看,小武的手藝連人是十足過氣的,技藝也不甚精湛。在改革開放大步邁進的時光下,他是註定孤獨的,註定被淘汰的。或許會認爲,小偷跟金盆洗手的企業家、離職的酒店小姐或守本分的鄉民相比,更存在着道德非難性。

但就是因爲這種身分上的衝突,使故事更顯張力,控訴力道更強,靠偷錢過活的傢伙竟然比正當賺錢的人更有情有義,更守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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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鏡頭是賈樟柯一以貫之的美學風格。它能夠使影片更加接近真實,形成質樸的風格,同時增加觀衆的參與意識。《小武》中動人心魄、極具張力的長鏡頭衆多。以小武給小勇送禮那場戲爲例,觀衆可以窺得長鏡頭長時間的積澱和閃電般的爆發。

同樣具有震撼力的長鏡頭,還有小武和梅梅定情的那場戲。小武去歌廳,原本只是爲了緩解喪失友誼的失落,卻不期而遇一份最終讓他再入牢獄的愛情。可能情感空虛的人往往更容易動情吧。他陪梅梅打電話、做頭髮。他“變態”了,因爲他有了對於愛情的憧憬。他爲了梅梅默默地學唱歌,他握着情慾的禁果看着自己的小兄弟和剛勾搭的小姑娘成雙結對的遠去。

賈樟柯向來很誠實,他用最平實的語言爲觀衆講了一個滑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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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開頭,在公車上一個人剛完說自己是警察,省掉了車票,下一秒就把手嫺熟地伸進鄰座的口袋。這就是主人公“手藝人”小武。導演在影片中展示了一條名爲“生活”的激流,各式各樣的人在這條河裏掙扎着尋找上岸的方法:

身強力壯的,憑自身力量游上了岸;耍點小聰明的,蹬着河裏的石爬上了岸;心狠手辣的,踩着別人上了岸;沒能力沒本事的,則成了河流裏的犧牲品。還有一種人,能力不多,心又不夠狠,小聰明有點,最後半隻腳上了岸半隻腳還蕩在河裏,稍不留神就摔進了河。

小武就是那一腳河裏一腳岸上的邊緣人。

在這條河裏,人的力量顯得如此渺小,除了少數人英勇的上了岸,更多的人流於逆來順受。導演做的,就是爲“小武”這個流於麻木空虛的人拍了特寫,記錄這個人成爲時代、生活或是自我生命的犧牲品的“人生”。到底是時代生活無情的扼殺了小武,還是小武生來不齒採用主流的生活方式,最終自己埋葬了自己?賈樟柯也給不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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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武這個人

小武自稱是「靠手藝活兒」喫飯的“扒手”,雖扒錢包,卻會把裏面的身分證丟進警局郵筒還給他人。即便如此,這種老手在面對生活巨大壓力時,仍處處碰壁。

劇情從一開始便教人感傷。

當年他的扒手合夥靳小勇,洗白當起汾陽縣頗具名氣的企業家且逢新婚,卻拒絕與小武來往,並請人退回他紅包禮金。小武的酒店女友胡梅梅,某天不告而別地搭上山西老闆的車走了。回家取暖討拍,把本來要送給胡梅梅的戒指塞給媽媽,殊不知媽媽爲了充場面,將戒指套在哥哥的富有未婚妻手上,小武氣得大鬧離家出走。

最後,小武被以竊盜罪現行犯抓回警局。隔天一早被警察暫時銬在路邊,小武蹲下等警察回來,卻十分焦慮,圍觀羣衆聚集,小武警覺地站起來,不安地轉身看着四處的鄉民,而鄉民們駐足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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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亂的厚實頭髮、黑框眼鏡、歪頭晃動身體的肢體語言。手持攝影下的小武總是在晃盪走路,給人的印象不是賊頭賊腦,反而像焦慮與感傷的代言人,連抽菸的神態都顯得侷促。

因友情破裂而鬱悶,小武經常去聽歌女唱歌,結識了有明星夢的歌女胡梅梅。電影裏最迷人的一場戲,是梅梅肚痛在宿舍掛病號,小武幫忙買了保溫袋舒緩,兩人坐臥在牀上,梅梅唱起了王菲的《天空》,小武在旁靜靜地抽菸的長鏡頭,整部電影裏,小武始終是像繃緊的弦般,惟獨在那一刻,終於徹底地放鬆。

那時候的王菲,還是叫靖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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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找不到歸屬感。他總是慣於偷人財物,但這回換他被“偷”走心上人。終究遺失了那歲月靜好的下午。就像點火即會發出「少女的祈禱」音樂的打火機,是和好兄弟最後的連結,戒指和Call機也是跟梅梅最後的連結,一旦被轉送或丟失就什麼都不剩了。

小武其實趕上了改革開放見效的好日子。

1997年,追求“時髦”的風早吹進了這個山西小鎮。時代變的太快,把小武拋在了後面。小武不善言辭,不懂與時俱進,不會做生意,不會唱流行歌,不會跳舞,他活像個小丑。曾經的朋友富了,小武不屑學他們的處事,只是淡淡的說自己笨,學不來。“正道活”不愛幹,小武就把手伸進一個又一個人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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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是個矛盾體,守着自我的一種舊價值觀,不願變通、不願積極入世,頗有一副“孔乙己”的姿態。但他又不是看破紅塵的真的隱士,受不了自己構築的空虛寂寞無聊的生活,所以要用偷來的錢去尋找快樂,填補精神的空虛。

這是一個嶄新時代,小武何嘗不知?小武在時代巨輪下夾縫生存,貧農家庭出身的他,所能依靠憑藉的還是他的「手藝」,至少被逮,電視新聞還會報上他的大名,只要沒被遺忘,就能活在自己還是個人物的幻象裏,抑或者癡人說夢地當作梅梅的尋人啓事。

人想要改變已經穩定的模式真的很難,尤其在變化迅速地時代,一不留神,就成了時代的棄兒。小武改變不了什麼,只能獨自的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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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小武》中折射出來的人情世態很完整,友誼變異,愛情破碎,理髮店裏的南蠻子,歌廳的老闆娘,都是很典型的生意人嘴臉。

就拿梅梅給媽媽打電話那一場來說,女孩虛榮和漂泊的無奈,以及母親望女成鳳的心理,傳達得恰到好處。梅梅病了,室友只是敷衍了事地噓寒問暖,對梅梅的去向也漠不關心,大家都是討生活的過客,人情寡淡理所當然。這些不經意的細節,構建出了整個飽滿、真實、紮實的影片環境。觀衆或許可以輕易地從中找到自己或者周圍的人的影子,因爲角色承擔了人的共性。

雖然主角是一個人,由於有了配角的烘托,才使得這個人物的存在有了立體感。個體必定與整體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繫,繼而反射出一個大的外部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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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強烈的現實意義

《小武》折射出來的現實意義是十分殘酷的。

大環境的突變,潛移默化了人們的生存趨向,每個人都在考慮,或者潛意識裏考慮需要重新去選擇什麼或者放棄什麼東西。汾陽只是個小地方,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社會轉型所帶來的衝擊。有人想要出去尋找新的世界,有人寄居在原地苟且偷生。

小武其實是一個被時代拋棄的人物,他對嚴打的諄訓充耳不聞,甚至愛情也未能喚起自身對偷盜行爲的一絲覺醒。小武正是彼時許多平凡人的縮影,不願對過去低頭,卻不知如何改變現狀,無所適從,在原地掙扎。

歸根結底,小武是個老實人,也是一個極有人情味的人。唯一始終不曾改變的,卻是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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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之所以意味深長、值得回味,除了上述長鏡頭的出色應用之外,還歸功於諸多道具的隱喻。

打火機、金戒指、身份證等無一不別具心意。打火機是小武友情和愛情的銜接,他痛失友誼的酸楚,祈求到愛情中尋找慰藉。在友情終結的結尾,打火機沒氣了。貝多芬的《致愛麗絲》也漸行漸止,淪爲毫無曲調變化的噪音。然而,到了愛情段落,打火機“起死回生”了。它成了不會唱歌的小武向梅梅表白的祕密武器。友情的空虛暫時得到了愛情的彌補。

金戒指則是愛情與親情銜接的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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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者生存不只是解釋進化論的陳詞濫調,之於個人如是甚或之於一座城市也是如此。

賈樟柯的鏡頭迷戀上這些面臨拆遷命運的舊城,自顧自地流連在日久失修的建築間,彷彿情節已成爲了一種累贅,他能傾聽更替背後所殘留的絲絲嘆息,然後借他人之口吐出一聲不吐不快的抱怨:經營了幾十年老店,如今是說拆就拆。

甚或賈導只是用最質樸的方式默默地傳達出時代斷層底下的哀鳴與懷舊者揮之不去的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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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還時常穿插的音樂亦爲《小武》增加了份量。

賈樟柯的電影中常現時下的流行音樂。流行音樂在賈樟柯的電影中,常常化腐朽爲神奇,被賦予更深層次的含義。

它一方面能用來反映時代特徵、增加真實感;另一方面起到表達人物內心情緒的作用。像《霸王別姬》《心雨》《愛江山更愛美人》《選擇》等等。尤其那首《心雨》在片中反覆出現多次,從友情不在的失落、到愛情邂逅的悸動、繼而成爲勇敢求愛的見證,直至最後廝守纏綿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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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賈樟柯的電影必須要有心理準備,若是看慣了精雕細琢的攝影和美工,就必然會被他的簡樸嚇一跳。在同範疇下的紀實風格當中作比較,也很難將技術味很重的人工作品跟其劃等號。

同期錄音,跟拍鏡頭,實景拍攝,缺少細琢的構圖,不加修飾的長鏡頭這些均是賈樟柯風格的硬件;片段化的敘事,日常生活的直接呈現都是其出色的表現。

整整一場戲,鏡頭的視線都不會從同一個場景之下移開,而是將發揮的空間留給了表演,將關注點的選取留給了觀衆,或許這就是賈樟柯對其所鍾愛的佈列松的一種致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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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上所述,賈樟柯用極富才情的筆觸描繪了一個不斷失去,最終身心俱疲的小偷形象。

這個形象來路不明,亦無出路,結局只能像一條狗一樣被拷在大街上,任由人們圍觀。這個形象自以爲“站在烈烈風中,恨不能蕩盡綿綿心痛”,還想問“天下誰是英雄”。

實際上,他和那個在影片中被拆掉的雜貨鋪一樣,不過是被時代和社會所遺忘的棄兒,註定要湮沒在汾陽縣城滾滾紅塵的街道上。

我們透過影片所看到的,是一個行走在消逝中的小偷,是一份無人問津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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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遺憾的,這樣現實得讓人不忍直視的作品,就是票房同樣低落到了塵埃裏。

誰來作爲先驅者,誰肯冒一點商業上的風險來成全這個中國電影質的突破,或許是比電影本身更有意義和更值得探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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