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看侯孝賢的電影,觀影時總覺得在讀詩。

應該是田園詩,且帶着濃濃  天上的兩排黑色釘子,四下裏傳望向青燈古佛之下找尋歸宿 ,修的煙火味,讓我想起白珽的詩句“朱櫻青豆酒,綠草白鵝村”。

導演喜歡在鏡頭前掩上兩扇門,或是立起幾根柱子,透過門和柱子,我們觀看片中人來往穿梭,喫喝拉撒,嬉笑怒罵,真實到彷彿在觀看自己的生活。導演喜歡長長的空鏡頭,九份的山、金門的海、女孩子被風吹起的髮絲和裙邊,一幀一幀,不緊不慢。不知爲什麼,望着這些幾乎靜止的鏡頭,我的內心會生髮出一種特殊的感受。上一次產生這種感受,是在幾千公里之外的青海喇嘛廟裏,當我看到拖着長辮子的老婦人磕長頭時。

也許,生活與修行,本來就是一回事吧?

小時候,奶奶總給我們做糖粥。用一隻底部烏黑的砂鍋裝着粳米和水,大火燒開後,就得用文火慢慢地“篤”。吳地方言中煮粥叫作“篤”,跟“篤定”的“篤”同音。老一輩人生活的一大祕訣便是篤定。午後,竈上慢慢地煮着粥,鍋裏時不時“啵”一聲冒個泡,又平息下來。舊藤椅上,奶奶戴着老花鏡打毛衣,兩根銀針在空中舞動,沒打完幾排,眼鏡就滑落到奶奶的鼻尖上了,她老得往上推一推。或有打錯的地方,她就一針針拆了,從頭再來。小孩歪在涼蓆上午睡,胳膊大腿互相壓着,淺色的風扇葉片在頭頂轉動。我朦朧的記憶裏,有窗外那一抹清淺的天色,“人”字形的大雁飛過去,像釘在天上的兩排黑色釘子,四下裏傳來一種鳥叫,“咕咕——”,前邊短促,後邊拖得很長。每天,我都在這很長的一聲中進入夢鄉。

一覺醒來,粥已經用小白瓷碗盛好、晾涼了。喫之前加一勺自家熬的稠稠的紅豆沙,再撒上幹桂花,香甜滑糯,粥和勺子都黏着了。一小碗粥下肚,奶奶仍打她的毛線,我們到院子裏瘋玩。

午睡醒來後喝粥或喫點心,這成了我們的規矩,絕不含糊。我們的日子也像粥一樣,在竈上“篤”着,耐着性子,不急不躁。從此,桂花的幽香特別能安我的神,因爲在我的嗅覺記憶裏,它是一種認真生活的味道,一種從容淡定的味道。

奶奶煮粥,我們喝粥,我認爲這也算是一種修行。修行,講求的不就是一種篤定嗎?

在生活最細微處篤篤定定的人,大概都是在苦行。你看,那個一日三餐都親自下廚的母親,那個總是第一個來上班的老師,那個堅持每天夜跑的白領,那個在圖書館一坐就是一天的大學生,那個每天早晨到公園裏喂貓的老人……他們都是苦行僧。

人們生活的另一大祕訣是剋制。侯孝賢的電影中,人物臺詞少之又少,人們去電影院觀影甚至不敢喫爆米花,因爲實在是太靜了。大片大片的留白,剛好使觀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演員的表情、動作上;而這些,比語言更能體現人物的心情。試想一下從頭講到尾、沒有留白的侯孝賢電影,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臺詞是這樣的,要少而精,生活中也是如此,放縱往往帶來災難。剋制是美德,極歡喜的時候要留着點悲哀,極熱心的時候要留着點冷靜。出家人要斬斷情思,可在這人世間,身處七情六慾之中卻懂得剋制,比斬斷它們要難得多。

許多人不堪塵世的紛擾,渴望向青燈古佛之下找尋歸宿,修行、積德,以求得今生的清淨、來世的幸福。可“大隱隱於市”,真正的修行不是出世的,而是入世的;小的修行在青燈古佛下,大的修行在煙火的人間。青燈古佛下,修行是爲了成佛;而在人世間,修行是爲了成人。

當生活成爲一場修行,那些名爲浮躁、懶惰、放縱的業障便被拋棄,篤定、認真、剋制就被銘記,那麼即便是一碗飯、一杯茶,也無處不能參禪,無處不能得道了。

生活,本是一趟帶發的修行。

不錯的,在這個紅塵俗世,生活,即修行。

(指導教師 洪方煜)

文字:孫舒暘

圖片作者:康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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