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宣南法源寺北有个门楼胡同,据闻二百年前,其间夜有“光如六等星,青霞绕之”,望气者谓有奇士结庐。嘉庆己巳年一个尘沙激扬的春日,一位年将五十的老异侠得一矮道人指点独往,在胡同西首一户人家中见到了奇士——客居在此、年十八岁的龚自珍。

这场会面后来成了宣南颇有名的掌故,直至百年后南社诗人黄复过此,仍怅然有诗称“百年故事吾能数,二士雄谈孰与同?”

来见龚氏的那一“士”,便是我今日要写的王昙,王仲瞿。

诗人王昙——寂寞的欢乐英雄

南社诗选里找到的黄复这首诗

王昙的名字现如今或者已少人知闻,至少我自己,是读过《龚自珍集》中那篇虚实掩映文采飞扬的墓表铭方知有此人的——但依他得共黄仲则并称“江南二仲”,又能同舒铁云、孙原湘并称“后三家”,与袁枚、蒋士铨、赵翼相峙而立,这名字仿佛却不该沉寂。

恰年前有暇,理了一过定庵集后,我对其中提到这位海内士仇之,四百岁之道人、十八龄之童子识之的人物兴起了几分念趣,便择得一本《王昙诗文集》翻着。时慕时喟,偶得偶记,留印三二于此,以为自识吧。

王昙字仲瞿,吴郡杉青,即今之嘉兴人。

他自小聪明,读书过目不忘,每每倾资所购之书,读一过便随手弃置,全篇成诵。王昙文采很好,能诗能文,雄谈善辩,还有许多别致的小爱好:他能绘画,工治印,善莳花,甚至还能弹一手很好的琵琶,如龚自珍亦曾入座听琴,赠以“曲终却是琵琶声,一代宫商创生面”的俞秋圃,亦是王昙吴门琵琶馆中的座上宾——纵使闲来无事做做手艺,他也颇能自成新意不落俗套(“即营一器、制一衣,必别出新意”)。

这样丰富热烈,总让我想起古龙笔下《欢乐英雄》中的郭大路。

夫既如郭大路,必有妻似燕七。

王昙早年有妇朱樨香、妾钱畹(钱谦益曾孙女,能读唐诗、列女传、毛诗,更工书算),后来朱氏去世,又有继室金礼瀛。妻妾三人,均是才媛,尤其金礼灜诗画双绝,其《秋红丈室遗诗》轻盈端静,才学兼致;画则承刘松年、赵千里、仇实父诸家,运笔高秀,得称乾嘉时期第一女画师,目其才名,绝不下乃夫(待我有暇,亦要写写金礼灜)。

诗人王昙——寂寞的欢乐英雄

金礼灜的画

不似大多书生孱秀,王昙年少时还堪称一代异侠。

张维屏说他“好游侠,兼通兵家言,善弓矢,上马如飞,慷慨悲歌,不可一世”,不似南人,而颇有燕赵之风。

他年少时俊游四方,见多识广,曾出海降鱼龙、啖蚌蛤,行冰山、迷海蜃,自谓所经历处室“卢生所不到,徐福之所未游”——这阅历每每让我想到百年后那个同样武艺精深、能作天下壮游的青年谭嗣同。只王是行东海,谭是走西漠。

他居住的地方叫做烟霞万古楼,设计得很是好玩:小楼二层不设楼梯,楼板留有一洞,有客人来,他便会从楼上一跃而下。若话不投机,便耸身跳回不再理睬,而若意气相投,便拉起客人一起跃上去(“挟之俱登”),谈个尽兴。这种设计简直太见性格,比倪云林那个怕闻臭气修如二层高台跳水的厕所还有意思。

王昙少年时好交朋友,人脉亦甚广,人脉圈错综捭阖,直逼韦小宝。武者士人、僧道隐逸之外,他还认识一位斯时恰在北京译《大藏经》的蒙古活佛——大喇嘛章佳胡图克图,并与之相从结伴行走了许多地方。更戏剧性的是,像《鹿鼎记》中的桑结大喇嘛一样,这位活佛也会一些三教九流的功夫。本就通武艺的王昙和他同游之下,也曾过过几手,还从他那里学到了一门叫“掌心雷”的掌法。

掌心雷是一门道家法术,乃元始一炁化生三炁之神宝君一脉的法门,旧时武侠小说里,说掌心雷能“一举手砰訇作响”,将敌人炸得人仰马翻——述史而言,这种怪力乱神的奇术似乎并不该在我们讨论的维度里,但说到王昙,我却实在避不开它。

只因王昙这一生,便误于这掌心雷三字。

诗人王昙——寂寞的欢乐英雄

修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行游任侠以外,王昙之志并不在江湖。

他前期仕途尚算顺利——二十岁补为国子监生,遂北上京师借住在曾编修四库全书的叔祖王际华家。潜心典籍八年后南归,返回嘉兴的路上,在杭州无意间购到一块舟子网起的文天祥遗砚,上有铭文“洮山石,碧于血,千年不死苌宏骨”,辨来乃是文天祥部将谢皋羽所藏,后来因战乱失落在了临平河心。王昙对砚感喟良久,将其珍而重之地转赠给了自己的师父袁枚,称既见此砚,必预以身许国。

三十四岁乡试,王昙中了浙江省第十八名举人,其应试文卷据闻“有傲兀之概,一时脍炙人口,婢女皆能诵之”。

文武兼能,又生当素志,试想倘命运肯善待他——哪怕只是不拦阻他,他的人生也该如何仕趣兼得,神采飞扬啊。

但人生和他开了个玩笑。

他乡试的房师吴省钦官居左都御史,早年曾是和珅的老师。后来和珅势大,吴便借这层关系攀附在其羽翼之下。

王昙中举正值乾隆五十九年。我们后人都知道,对和珅而言,这是个尴尬的年份。

不两年,和珅败相渐显,吴省钦作为和党,表面从容,内心则早已惶急。据《国朝诗人征略》记载,王昙曾数次致信吴省钦请他弹劾和珅,其文字“气挟风霜,力排山岳”,但吴省钦作为官场老手,却没肯采纳这种非此即彼的赌法。

年将七十,本该致仕的吴省钦避重就轻地选了一条软着陆的路。

和珅倒台后,嘉庆朝恰逢白莲教起义,吴省钦久经思索后,上了这样一篇奏疏:“举人王昙,能作气按掌,辟易多人,请加试看。”——我的门生王昙会掌心雷,可以让他去对付。表面上看像是在举荐门生,其实则是正往当时焦头烂额的嘉庆心头拱火。

果不其然,嘉庆帝阅折大怒:“其作气按掌之语,即稗官野史所谓掌心雷者是也,亦属邪术。现当剿办教匪之时,正当将妖言左道痛绝根诛,岂可转引而试验?吴省钦身为台长,不知政体,惑于邪言,妄行渎奏,与学习邪术者何异?着交部严加议处。”吴省钦遂以微罪被议。

两天后,这个青年皇帝看明白了吴省钦的用意。他又下了一道折子,责备吴省钦是“恐被人列款弹劾,故而避重就轻,先为此荒谬之奏。藉得罢官回籍,遂其田园之乐。”但皇帝究竟仁厚,看破说破也便罢了,未再对老臣加以清算追究,只将其罢官了事算完。

不得不感叹吴省钦将皇帝的脉摸得很准:上书荒诞,不过是妄语之罪,无干大咎,而借此自应其罚,也表明了退让乞怜的态度。皇帝亲政不久,自己又素来驯顺,他看破也罢,看不破也罢,必不至遭斩尽杀绝。

吴氏回乡后十分安分,设与善堂,舍棺施药,做了许多好事,乡里均很是感念他的照拂,交相称赞,五年后辞世,以和党论,也算得了善终。

只可怜了王昙。

他素来对房师恭敬,往来亦多,常作宴饮朋聚。以其豪爽的性子,我几乎可以想象其酒筵间快谈如如,与吴氏说起自己种种际遇,如海市蜃楼,如秋山瀑布。说到酣处,他或者还会即席抱起琵琶放歌,抑或演一路掌法助兴。

比如那所谓的掌心雷。

那个三十余岁却依然快乐英健的汉子不会想到,房师一个阴隐的动念后,这路他并不多看重的杂学竟成了他此后终身的标签。

此事以后,王昙被迫变成了一个笑柄,“不齿于士列”。他的文风恣肆,又偏偏很是好认,自己的房师都不管他,各地考官不欲获罪于上,自然更慎于推荐。大凡浙江有卷风格于他稍似,便同会被冷笑一句“这该不会是那个掌心雷吧?”随后一并被弃。

——试想倘在打压邪术的时代,一个官员被以能通异能的缘由举荐,此后还能有什么路可走呢?于是王昙后半生的年谱,看去也便很是凄怆了:

四十岁,被房师连累没能去参加会试。

四十二岁,上书想改名蠡舟,不获准,又称自悔请改名良士。会试得荐而不录。(他改名后有诗说“未必豆庐成进士,改名空被梦神嗤”,竟成自知之谶)

四十三岁,会试,又获荐,复为一权人扣下,又不中。王昙回忆说,那位推荐他的官员出来后,见到他便相抱大哭。自那以后,他的卷子再无人荐。

五十岁,会试,又不中。入京受矮道人指点见到正当十八岁的龚自珍,大为心许,喃喃叹说:“师乎师乎,殆以我托若人乎?”

五十二岁,会试。又不中。

五十五岁,会试,不录如故。

五十八岁,贫病而逝。

他的后半生依旧狂放——甚至近乎狂傲,颇如魏晋名士——而自然,其山野浪游,也是如魏晋诸贤般出于不得已。

龚自珍的描述中,他“亦自问已矣,乃益放纵。每会谈,大声叫呼,如百千鬼神,奇禽怪兽,挟风雨、水火、雷电而下上,座客逡巡引去,其一二留者,伪隐几,君犹手足舞不止。以故大江之南,大河之北,南至闽、粤,北至山海关、热河,贩夫驺卒,皆知王举人。言王举人,或齿相击,如谭龙蛇,说虎豹。”直如一癫。

他在烟霞万古楼上自挂起门联:“室中有碧水丹山,妻太聪明夫太怪;门外皆青磷白骨,人何寥落鬼何多。”萧散阴森,如活死人幽隐。及至妻子死后,他带着儿子善才(这名字不知是否因他自会琵琶而取自“曲终曾教善才服”)客居扬州,更索性把门联拟为了“老子没出息,小儿未入流”。

看他后来写给儿子的诗说“儿不闻苍颉作字鬼神哭,从此文人食无粟”,又说“但愿吾儿读书读贯上下古,不愿吾儿一科一甲呼吾父”,可见直是对科举之途彻底灰了心——而一个以掌心雷这样的邪术名世的人,最终癫狂如此,世人或者也是见怪不怪的。

只我见龚自珍回忆二人最后一次见面,说他“幽如闭如,寒夜屏人语,絮絮如老妪,匪但平易近人而已”时,忍不住心酸。

斯时的王昙五十七岁,妻妾全丧,贫病交加。一代少年豪侠,文章巨擘,已沦落如一絮絮老妇。而民间尚能找到的,只剩下一些这样的传说:

“比户大索,鸡犬皆惊。而所谓王昙者,鸿飞冥冥,弋人竟不可得。将十日矣,清高宗视朝,忽见御座之旁,墨沈淋漓,笔势飞舞。谛视之,则诗一首也。诗曰:‘黑衣队本卫旋宫,灶奥而今竟不同;翻手为云都化瘴,秦头压日正方中。金输瓜子韩王府,车走雷声巫女峰;请得上方三尺剑,几人妙手笑空空。’下有款识曰:‘妖人王昙。’高宗阅罢,大惊失色。”

一位豪侠倜傥而忠心耿耿的举人,为房师一句掌心雷,最终在层层镜面中扭曲迭代,成了吕四娘一般的风尘异侠,这是何其令人哭笑不得。

我翻了一过他的诗和文,文质直酣畅,运事如风,似好于诗,但诗也颇不弱,只是太好用人名典,非我所爱一途。不过我也不得不说,那一串琳琅的典故以其狂特写出,则自有一般白眼阅世,针砭青史的旷荡。

他最著名的诗该是哭西楚霸王墓一组。就中“江东余子老王郎,来抱琵琶哭大王。如我文章遭鬼击,嗟渠身手竟天亡。谁删本纪翻迁史,误读兵书负项梁。留部瓠芦全汉在,英雄成败太凄凉。”开篇即闻慷慨呜咽之声,鬼击句哭音毕现,似悲项王,实为自诉。

而我看着更动容的则是一首他去吊唐伯虎墓写下的《落花诗》:

“如此飘零怨也迟,斜阳肯照未残时。生成一树桃花命,冷落终年后土祠。陇水人吹三弄月,孤山魂葬半坟诗。寒鸦齿冷秋烟笑,死若能香那得知。”

诗中他还在负气地等着“死后能香”,然而,他死后真的记得他的又有几人呢?

诗人王昙——寂寞的欢乐英雄

王昙所制印

斯人久逝,故人星散,最后出手殓葬他的,是跟他只见过两面的龚自珍。更往后数去,我要寻到民国时分鲁迅先生与弟子闲谈时的一盘秀水小菱里,方才捉到一线王昙的影子了。

“记得我之往访,总在周日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谈了一会,给吃点什么了。我们先拨出一部分留给海婴,我一拨,先生总说:‘够了,够了。’——记得吃过榧子,是浙江产品;羊桃,是广东产品,皆我的家乡所没有,我未尝吃过的。有一次吃的是秀水所产的小菱,话便谈到朱彝尊、王仲瞿,皆秀水人。”(徐梵澄《星花旧影——对鲁迅先生的一些回忆》)

江东余子,绍兴杂语。江湖浪影,不过如是。古龙说英雄欢乐,究竟是醉话。

我们的英雄,就还是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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