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勃

公案,就是官府里的桌案。官府里的桌案上堆满了各种文牍,所以官方文件也叫公案。大概是在宋代,官府断案的故事,被称为“说公案”。

公案故事源远流长,甚至远比“公案”这个名词的历史要长。先秦诸子里就有,如《韩非子》里讲,一天郑国的相国子产早上出门,远远听到一个女人在哭,他听了一会儿,就吩咐人去把这女人抓来,一审问,果然是个谋杀亲夫的罪犯。原来,子产听出哭声里是恐惧而不是悲哀,所以断定这当中一定有奸情。这就算是一个挺生动的公案故事。

公案小说在宋元流行,明代火爆,但大多是短篇故事。现代人流行说的“四大公案”(具体是哪四部有争论)是长篇章回小说,却出现得很晚。大概是《施公案》最早,出版于嘉庆三年(1798),至于《三侠五义》《彭公案》《狄公案》《海公大小红袍》还有《刘公案》《于公案》之类,都是光绪年间(1875-1908)才喷发式出现的。这些位青天,都有历史原型。挑重要的按照年代顺序简单说一下。

狄仁杰是初唐名臣,他曾在大理寺即国家的最高法院任职,在一年内处理了大量积压案件,涉及一万七千人,却无一人控诉冤枉,是非常卓越的表现。但这在他的仕宦生涯中,却绝非至关重要的一笔。和唐代所有成功的官员一样,狄仁杰的履历表非常复杂,工作频繁在中央和地方之间调动,但最重要的,终究是他发掘人才的眼光,顾全大局的平衡手还有与皇帝相处的智慧。他在武则天面前捍卫李唐太子的地位,被认为体现了人臣大节,尤其为后世史家所艳称。

包拯字希仁,谥孝肃,是北宋名臣,曾经任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京剧里所唱的“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依据在此。和狄仁杰不同,包拯在自己时代的政坛上,并没有特别的重要性。翻检包公传世的文集,会读到他对各种军国大事发表的见解,显然这是他自己最重视的名声事业。然而当时的同僚对他的意见却往往并不欣赏。比如欧阳修就评价说:“拯性好刚,天资峭直,然素少学问,朝廷事体或有不思。”

但民间最看重的,确实是包拯审案时的铁面无私,所谓“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包拯断案的故事,在他去世后不久甚至生前,就已经有各种段子流传。有人说,中国文化史上最大的两张六合彩,武的被关公中了,文的被包公中了。后来他就成了箭垛人物,各种奇案故事,都堆积在他身上。大约是因为“阎罗包老”这个外号,又催生了日审阳夜审阴的神话。

海瑞其人,引起了现代史家格外的兴趣,是所谓“古怪的模范官僚”,个人特点极其鲜明。但小说中的海瑞,却并没什么特点。另外不妨一提的是,《海公小红袍传》里的大反派是张居正,这位虽然在品格上不无可訾议之处,但不愧为治世之能臣的人物,被小说塑造为一个野心勃勃,却智商捉急,色欲包天的反贼。

《彭公案》的主人公彭朋,则是个拼凑起来的角色。小说第一回介绍说:

“在崇文门东单牌楼头条胡同,住着一位名士,乃四川成都府驻防旗人,姓彭名定求,更名彭朋,字友仁,乃镶红旗满洲五甲喇人氏⋯⋯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进士,散馆之后,特授三河县知县。”

翻检《清史稿》,有彭鹏,福建莆田人,顺治十七年中举,康熙二十三年授三河县知县;也有彭定求,是苏州人,康熙二十五年的状元,在翰林院不到四年,即回归乡里著述讲学,算是当时一位名儒。这两位显然都是汉人。为什么会说他旗人?有学者认为是彭朋身上也有一些正红旗名将朋春的元素,但也可能是因为小说诞生之前,彭公案故事已经长期在北京的书馆茶座里流传,听众旗人多,说他是旗人,大伙觉得亲切。

《施公案》的故事与《彭公案》密切相关。小说诞生是施公在前,故事发生的时代,则施公在后。施公的名字是施世纶,小说里一般写作施仕伦,未必是故意改名,只是记录发音时比较随意的结果。

历史上的施世纶是个清廉、刚直而有些偏执的人物,民众和读书人闹了别扭,他一定偏袒民众;读书人和缙绅闹别扭,他一定站读书人。所谓鸡蛋碰石头,那就无条件站在鸡蛋一边。他又坚信艰苦朴素是好的,做扬州知府的时候,看不惯扬州人“白天皮包水(喝茶),晚上水包皮(泡澡)”的生活,厉行禁止,据说“俗为之变”。但当时扬州作为全国经济最发达的城市,这个风气怎么可能变得了?施大爷在的时候暂且忍一忍,肚子里怕是不知道骂了多少遍大街。

康熙对施世纶的这个脾性也看得很透,皇帝知人善任,知道这种不晓得变通的臣子不能让他去管人事,但是非常适合去管钱。于是施世纶被派去主持漕运,果然物流成本骤降而绩效斐然。

所以很明显,施世纶不愧青天的称号,但原因绝不是因为断案。

其他的青天,情形也差不多。总之,公案小说里的狄公、包公、施公们,形象都大为简单化,而且千人一面(很多破案故事也是共享的),和性格各异的历史原型,很难说还有多少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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