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焦露最近特別心煩。

上初中的閨女不知怎麼了，回家後總是躲着自己。喫飯的時候，她捧着米飯簡單挾些菜，就又回房間裏去了，連話都不跟她說一句。

這種狀況特別讓焦露抓狂。孩子的爸爸走得早，因爲怕後爸待孩子不好，焦露就一直單着。還不到四十的年紀，卻已經一個人帶着孩子走過了五年的時光。

這五年來，焦露除了工作就是陪伴孩子，娘倆什麼話都說，真的是相依爲命。可這兩天，焦露像是對空谷喊話，不對，空谷還有個迴音，這個臭丫頭連個屁也不放。

是不是小丫頭情竇初開，有了心上人了？而且心上人應該對她不感冒，不然怎麼會如此頹靡。

“嘉嘉，是不是看上哪個臭小子了？”焦露自認爲非常開明，什麼都可以和閨女聊，但這種話題還是頭一次。

“沒有，你好煩啊，我作業還沒寫完呢，出去！”嘉嘉側着臉，頭髮披下來，看不到表情，但聲音充滿了嗔怪。

焦露深呼一口氣纔沒讓自己發作起來，想想還是不要打擾閨女寫作業了，咬了咬牙轉身出了門。

再折返時，嘉嘉已經矇頭睡了覺。

焦露在門前愣了半天神，嘆了口氣，回到了自己臥室。

02

“想什麼呢！”一杯咖啡從旁邊遞過來，焦露抬眼一瞧，是同事趙全。

“看着你在這裏愣了很久了，有什麼心事嗎？”趙全問焦露。

趙全雖名爲全，卻也來自於一個殘缺的家庭。父母早年離異，就連老婆也撒手人寰了。他跟老婆曾是大學同學，可他老婆卻在某一年突然得了抑鬱症，自己了結了，留下了趙全和女兒相依爲命。

趙全應該跟老婆感情很好，從不接受任何相親，所以也一直沒有再娶。

除了都是獨身帶女兒，焦露和趙全還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和他們的閨女們，都是同齡人。所以焦露有些煩心事和趙全說起，總能得到很好的答案。

焦露把閨女最近的情形向趙全描述了一下，看着趙全似笑非笑的嘴臉，焦露伸手打了下趙全的手臂：“嗨，別往那想，我閨女不承認。”

趙全建議焦露還是跟閨女好好聊聊，畢竟光猜哪能猜得着啊，馬上就初三了，這樣下去肯定會影響成績的。

焦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思索着怎樣才能讓閨女開口。

對趙全的建議，她總能很快接受。趙全還說，應該去學校和老師談談，看看在學校有什麼異樣。

焦露覺得他說什麼都對。

此時，一個念頭在腦海裏升起，生活中如果有這樣一位貼心的伴侶搭夥過日子，應該會很美好吧！

焦露搖搖頭，開始嘲笑自己。

趙全從來沒有表露過這樣的想法，還是別胡思亂想了，不然到最後連朋友也做不成。

03

“焦露，你快看，我給你微信上發了個視頻！”

“啥視頻啊，咋咋呼呼的，嚇死個人。”焦露把手機和耳朵稍微拉開一點距離，裏面的聲音快把耳膜震破了。

“那個，你自己看吧，我也不確定有沒有事……”對方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之後電話就斷了。

焦露納悶，這是怎麼了，大驚小怪的。打開微信，看到友人傳來的視頻，點開。

焦露覺得血液瞬間向頭頂集聚，頭頂開始發麻，像被人卡住了脖子，雙手不住地顫抖，大口大口地嚥着唾沫，她無法正常地呼吸了！

視頻中，一個穿着初中校服的小姑娘，披頭散髮地坐在地上，有幾隻腳不停地踩踏在她身上，並伴隨着一聲聲乾笑和訓斥。

“讓她喫屎！”

“扒光她的衣服！”

“不要，不要，……哈哈哈哈哈哈哈”

視頻拍攝的地方是一個衛生間，坐在地上的女生頭不停地被其他女生往地板上摁。被打的女生頭髮披着看不到臉，可是校服左臂上縫着一塊小豬佩奇的補丁，讓焦露一眼就認出來。

被打的正是自己閨女，嘉嘉！

焦露捂着自己的嘴，心裏絞着痛，大腦一片空白。

這個視頻一定在本地網絡裏傳遍了，可是自己到現在才知道！

怪不得最近幾天，嘉嘉總是垂着頭，不敢正臉看自己，一定是在掩藏傷勢。我這個當媽的怎麼這麼大意！

等回過神來，焦露開始變得怒不可遏。打人的是誰，她有什麼資格欺負我閨女，以爲沒人替我閨女出頭嗎？別管你是誰，老孃今天就去撕了你！

焦露瘋了一樣的衝出公司，開車直奔學校。

一路上還在哀嚎，“老公，你死得太早了，看看有人欺負咱嘉嘉呢。”

04

學校門口停了輛警車。

焦露衝進校長室的時候，發現兩名警察正在和校長交談，旁邊站着嘉嘉和她的班主任。

“寶貝兒，你受苦了！”見到孩子的焦露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委屈，上去抱着孩子就開始大哭。

嘉嘉呆站着，身子隨着媽媽搖晃，像根小草在風雨中飄搖，眼神空洞，沒有表情。一定是被嚇到了。

“您就是孩子的媽媽啊，我們正想通知您……”警察站起身來，“我們也是網監的同志發現了這段視頻流傳，根據衛生間的特徵剛排查到這個學校。”

“是誰，到底是誰毆打我的孩子！她們憑什麼！”焦露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衝着校長、老師、警察歇斯底里地怒吼。

“打人的孩子已經確定了，她也承認了，目前正在聯繫她的家長。”警察不溫不火地說道。

“我要見她，我要親口問問她，憑什麼打我閨女！”焦露一張嘴就是嘶吼。

“不好意思，我們會幫您弄清楚原因，您現在還是先冷靜一下，先照顧好孩子。我們會秉公處理的。”

說到孩子，焦露看着自己懷裏像木頭人一樣的嘉嘉，一時間又覺得被抽掉了脊樑，癱坐在椅子上。

晚上回到家，焦露和嘉嘉兩人都無心喫飯，簡單扒拉了幾口剩飯，就上牀休息。

焦露躺在嘉嘉身旁，兩人緊緊摟在一起。

“她們是誰？爲什麼要打你？你告訴媽媽，媽媽去找她們算賬去！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讓她們付出應有的代價！”焦露又恨又心疼。

直到一個多小時後，嘉嘉纔開始低聲抽泣起來，但仍是不開口。

母女抱頭痛哭了一場，昏昏沉沉地睡去。

05

因爲這段校園霸凌的視頻流傳太廣，造成了極端惡劣的影響，所以全市從上至下都十分重視。

校長被免職了。班主任也被調離，去了另一所不太知名的初中。據說教育局也被免了好幾個科長。

可是，焦露對這些毫不關心，她只想知道自己的閨女爲什麼被人欺負，又是誰欺負了閨女。

可是幾次溝通，那個警察怎麼也不同意將名字告訴她，說沒有構成重傷害，沒法立案，對方也是個未成年人，需要保護隱私，並且認錯態度良好，承諾絕不再犯。

好在嘉嘉向來活潑開朗，這件事的陰影也在慢慢消散。嘉嘉有時候主動提起，也說不清那幾個女生是哪裏來的，之前並不認識她們，也不清楚爲什麼結下了樑子。

焦露突然覺得，自己的孩子應該有個爸爸了。

如果孩子有爸爸，絕不會就這樣不了了之。她真心覺得，趙全應該是這樣的好爸爸。

既然他沒有意願，我也不介意去追他。焦露計劃約趙全出來喫飯，趁機表露一下心意。

可是趙全失蹤了！

電話關機，人也不上班，任誰也聯繫不上。不是出了什麼事吧，焦露打聽到了他家住處，決定先以同事的身份去探望一下。

等嘉嘉放了學，焦露帶上孩子，向趙全家找去。

到了地址，敲開門，開門的卻是一個小姑娘。

“你一定是小敏吧，你爸爸在嗎？”焦露和藹地問道。

“不在，你誰啊？！”門裏面的小姑娘打量着來人，看到焦露和嘉嘉時，驚叫了一聲，“是你！”

“是你！”讓焦露驚訝的是，嘉嘉也同樣大叫起來，“媽，就是她欺負我！”

焦露馬上反應過來，目露兇光，早把趙全拋在了九霄雲外，一心想着幫嘉嘉報仇雪恨。只見她一腳撐住門，雙手用力往裏面頂，門裏的小姑娘抵擋不住，向裏屋跑去。

正當焦露拎住那個欺負閨女的小惡魔，準備好好收拾一頓時，被一個聲音呵斥住了。

一位老婦人坐在沙發上，頭髮花白，眼神渾濁，看樣子應該是趙全的母親。

老人問：“你是焦露吧？不用找趙全了，那個畜生他進去了。”

一句話，讓焦露失了神，小敏趁機跑開了。出於好奇和尊重，她摟着嘉嘉坐下來，開始聽老人講故事的原委。

06

趙全確實和老婆是初戀。

兩人也曾十分恩愛。趙全事業心強，從結婚後，經常因爲工作應酬喝酒，不着家。

就連老婆已經臨近產期，趙全仍然很晚回家。老婆念他工作辛苦，雖然每日飲酒，可也都是爲了這個家，所以也不抱怨趙全，家裏大小活計從不指望趙全。

就在孩子三歲的時候，矛盾終於爆發了。

每天輾轉於單位和家庭的老婆不堪重負，洗衣做飯照顧孩子已經佔用了她所有業餘時間。

這些年，她連同學聚會都沒有參加過，就在前些天竟有同學半真半假地在微信羣裏說她死了。

她憋屈透了。

兩個人開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趙全有一天又是酗酒回家，看老婆叨逼叨心煩，趁着酒勁抬手就給了老婆一拳頭。老婆嚇怕了，哭着回了臥室。

有第一回，就有無數回。

趙全覺得用武力征服女人的感覺太爽了，看着老婆在她身子底下哭着求饒，竟生出了莫名的快感和成就感。簡直比升職加工資還有趣。

家暴從此再無間斷。

他老婆是個體面人，就算受了傷也從不跟孃家打小報告。同事問起來，只是說不小心碰到了。趙全喫定了她，更加肆無忌憚，漸漸也不迴避女兒了，經常對着老婆大打出手。

終於有一回，他老婆不堪被打，躲避中滑倒，跌在了陽臺的紗窗之上，從五樓上摔了出去，當場死亡。

趙全逢人就痛哭流涕，說老婆得了抑鬱症，想不開了才跳樓。那肝腸寸斷的模樣，竟瞞過了所有人。

可趙全的女兒小敏目睹了這一切，在心中漸漸埋下了仇恨。因爲從小見慣了暴力，她便轉而去欺負比她更弱小的人來尋求安慰。被欺負的孩子往往不敢告訴家長，否則第二天會被打得更兇。

因爲行爲處事比較“狠”，有幾個孩子還把她當頭兒。

在有一次和爸爸去單位加班的時候，她遠遠地瞧見了焦露。焦露帶着自己的閨女在工位上玩電腦，那個女孩突然說餓了，爸爸竟突突地跑回來，把給自己買的炸雞腿漢堡包全部拿給了她，一個都沒剩！

她們喫得多開心啊，完全忘記了孤單的角落裏還有一個小女孩，正餓着肚子寫作業。那是爸爸說只有寫完所有科目的作業，才能喫上的烤雞腿啊。

後來的故事，就是小敏喊人去欺凌了嘉嘉。警察詢問時，小敏出於多年來的害怕，向警察透露了母親死去的真相。

趙全被依法刑事拘留，被判了八年。

07

當他被民警押着從看守所出來，帶去監獄的路上，他哭着向押解的民警苦苦哀求，希望能借用手機打一個電話。

“就一個，就打一個……我開免提，好嗎？我要安頓一下我的女兒，求求你們了……”

押解的兩位民警相互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位民警默默拿出了手機，幫他撥通了電話。

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是焦露。

“喂，我是趙全，求你別掛！我用警官的手機給你打電話，只能打這一個，小敏靠你了！這些年攢下的錢全在我媽那兒，有十六萬，你去問她拿，權當是小敏的教育基金。”

電話那邊沉默了，隨後電話忙音響起。

焦露不想管，關她什麼事。

沒出一個月，小敏哭着跑來找她，說奶奶不行了，有話要對她說。

焦露趕到醫院，老人家眼裏突然有了光亮。

“我知道你是個好女人，求你幫趙全把孩子拉扯大，家裏的衣櫃抽屜裏有趙全的銀行卡，密碼是791110”，老太太握着焦露的手，焦露的手一緊，那密碼是自己的生日！

然後，老太太彷彿又想到了什麼，從貼身的口袋裏抖抖嗖嗖地取出一個小本子，內容有關於焦露的。

焦露看後，心中五味雜陳。

老太太走了，小敏無處可去，就跟了焦露。焦露收留了她，半年後，她帶着兩個孩子去探監。

面對焦露和孩子，趙全泣不成聲。

雖然許久不見爸爸，小敏卻絲毫沒有情緒波動，面對趙全面無表情。

“你知道嗎，小敏從來沒有提起過你，甚至很少說話。從她內心深處，一直覺得很自卑。”焦露對趙全說，“可是，當嘉嘉告訴她，並不恨她時，她哭得像個淚人一樣。”

“你知道嗎，憤怒是可以傳染的，仇恨是可以繼承的。你家暴，她霸凌，惡的種子都在你身上。我不希望小敏在憤恨中毀掉自己的人生，所以才收留了她，但不代表我會原諒你。”

鐵窗之內，趙全淚如雨下。

焦露帶着孩子走了，她記得趙全的日記裏，全是對老婆的懺悔。最後的幾頁，他說明了女兒欺凌的真相，還準備向她求婚，可是一切都無法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