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俞平伯珍惜着妻子,珍惜着自己的天真。後來此事成爲笑談,俞平伯也找了經費不足等原因,也有人說俞平伯是文人氣詩人氣太重(1959年他曾撇下葉聖陶、王伯祥自己跑去南京雞鳴山憑弔朱自清),或者太想念妻子(在來回路上一直做舊體詩寄給夫人),其實歸根到底還是喫不了苦。

今天很多人怕是已經不知道俞平伯這個人了。從1900年1月8日,到1990年10月15日,他走完了九十年的人生。再考慮到他所生活的風雲變幻的時代,以及他自己的人生遭遇,不得不說可謂高壽。其人於青史留名,便在於紅學研究。1950年他出版了《紅樓夢研究》,後來1954年9月1日的《文史哲》月刊上發表了李希凡、藍翎的《關於〈紅樓夢簡論〉及其他》批判俞平伯在紅學研究中的唯心主義觀點,再後來1954年10月16日,毛主席的《關於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在中央領導人間傳閱,認爲“這是三十多年以來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威作家的錯誤觀點的第一次認真的開火”,是“小人物”對抗“大人物”。於是全國拉開了大批判運動,俞平伯作爲被批判的對象也出了名。 單單考察人生境遇,俞平伯是相當幸運的。這種幸運是他長壽的一部分原因,可運氣這種事,可遇不可求,他人無法複製。況且有些人命好,出生時真可謂含着金湯勺,但卻沒能守住這份運氣,反而結局悲慘,這種人也不在少數。俞平伯靠什麼守住了自己的好運,靠的就是天真。 俞平伯人生的幸運,表現在好家世、好妻子、好師友三個方面。俞平伯是清末著名學者俞樾唯一的曾孫,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俞樾與妻子姚夫人育有二男二女,長子早亡,次子病重,僅俞陛雲一個孫子,故悉心撫養,俞陛雲在科考中高中探花。俞陛雲生三女俞璡、俞玫、俞琳,纔有了兒子俞平伯。本來俞平伯還有個弟弟,可惜很小就夭折了。因此,說俞平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實爲字面之意,並無任何戲謔。母親許之仙是杭州橫河橋許家之後,教授幼小的俞平伯《大學》與英文。三個姐姐都是大家閨秀,擅長詩文。年幼的俞平伯尤其得曾祖寵愛。因此,俞平伯就是大少爺。而且俞平伯的處事,也確有大少爺的脾氣。葉聖陶的孫子葉兆言曾寫道:“譬如遇到喜歡喫的菜,他似乎不太想到別人,一盤蝦仁端上來,嚐了一筷,覺得味道好,立即端到自己面前盡情享用。”葉兆言點明少爺脾氣就是孩子氣。孩子有什麼特點?喫不了苦,需要別人的照顧。但照顧這件事,只有家人能做到了。 可俞平伯就是運氣好,又有一位好太太。1917年農曆九月十六,俞平伯就結婚了,妻子是舅舅的女兒,也就是他的表姐許寶馴,長俞平伯四歲。她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詩書畫無一不通,又是賢妻良母,一生周到地照顧俞平伯,更可貴的是二人從未吵過架,感情深厚。她從不拋頭露面,有客人到家裏時總是藏在簾子後面。因此17歲的俞平伯離開父母的庇護,就有了夫人的照顧,直到1982年2月7日許寶馴撒手人寰,家人的照顧一直相伴。許寶馴爲了照顧丈夫,犧牲頗多。俞平伯要被下放到五七幹校,許寶馴並不是公職人員,年紀又大,並不需要去。可她知道丈夫生活能力差,就執意要陪着俞平伯一起去。楊絳所寫的《幹校六記》專門提到夫妻倆:“年逾七旬的老人了,還像學齡兒童那樣排着隊伍,遠赴幹校上學,我看着不忍,抽身先退……”那時是1969年11月,俞平伯近70歲,而許寶馴已經70多歲,二人變賣家產,共赴河南,幹校期間還四次搬家,十分辛苦。讓我們看後只生出“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感慨。 俞平伯1915年到北京大學讀書,老師是黃侃、周作人、胡適、劉半農等人,同學是傅斯年、許德珩之輩。但他生活上喫不了苦,但從留學一事便可窺一斑。1920年1月初,俞平伯與傅斯年同去英國留學,在船上頗感孤寂,便開始細讀曾經不愛讀的《紅樓夢》,還與傅斯年一起閒談,而傅斯年時有妙論。可俞平伯只在倫敦住了13天就回國,傅斯年還專程跑去法國馬賽,想勸俞平伯繼續留學。但俞平伯堅持回國。後來此事成爲笑談,俞平伯也找了經費不足等原因,也有人說俞平伯是文人氣詩人氣太重(1959年他曾撇下葉聖陶、王伯祥自己跑去南京雞鳴山憑弔朱自清),或者太想念妻子(在來回路上一直做舊體詩寄給夫人),其實歸根到底還是喫不了苦。俞陛雲當初爲了俞平伯上北大,舉家北遷,倘若錢未準備好,怎麼可能捨得讓寶貝兒子出國?後來俞平伯又與羅家倫等同去美國留學,又沒待幾天就回國了。但俞平伯有這樣的師友,層次就低不了。 客觀地講,俞平伯雖然身處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北京大學,在北大選定小說爲研究課題,後來也嘗試寫了不少新詩與散文,但這些多爲開風氣之功,貴在“先”,而新生事物產生之初,水平總不是那麼高。其功夫還是在舊學上,無論是家學的氛圍,還是天分,都使其在舊學上功力極深。1956年俞平伯晉級爲文學研究所的一級研究員,或許沒有大部頭著作或者系統的思想學說,但其水平有目共睹。只是一般人哪能有俞平伯這般幸運,天時地利人和集於一身?歷史上又有多少紈絝子弟,沒守住天生的好運,寥寥草草過了一生?這便要守住真天真,避免假天真,真正的天真在長壽上纔是無敵的。
葉兆言說俞平伯貫徹了一輩子的孩子氣。孩子氣一方面是喫不了苦,需要被呵護,另一方面是純真,未沾染俗氣。俗氣就是對名利的熱衷,有些人雖然在做事與認識中幼稚,但追求上對名利特別執着。俞平伯之所以要着急出版《紅樓夢研究》,就是因爲1950年父親去世,家中經濟拮据,喪事都難以周全,於是加緊完稿,又同意改名以適應新形勢以求提高銷量,而沒帶着一丁點一夜成名的幻想。等到批判運動開始,他完全沒意識到一場運動的到來。1955年初,作爲九三學社黨員,在北京分社沙灘支社的直接幫助下,在好友葉聖陶的認真幫忙中,在租戶深挖錯誤根源的努力下,俞平伯幾易其稿,終於完成了書面檢討。 其實文化有兩種屬性,一種私以爲是傳承的文明,一種是布迪厄指出的具有資本性質的文化。在天真的俞平伯心中,文化肯定不是資本。但在某些人心中,文化就是資本——即使他們從事文化行業,他們並沒有文化的使命感,所做的事是爲自己的名利追求服務。否則曹丕也不會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可現實反而如《紅樓夢》所言的“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因爲1954年的被批判,到1957年俞平伯沒被劃做右派。對於缺乏表現途徑的古典文學——其境界水平並非靠大部頭的專著來表現——俞平伯的被批判反而使人們認識了這位紅學家,瞭解了他的舊學功底。也可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吧。 俞平伯的觀念,使他脫離了低級的趣味,將文化作爲安身立命之所——這也是夫妻倆親密無間的基礎。許寶馴雖不拋頭露面,但她對詩詞曲是真心的喜愛,也如俞平伯一般,未覺得這些是可拋頭露面的東西。二人對崑曲,也都是發自肺腑的熱愛。許寶馴嗓子好,字正腔圓,且可填詞度曲。俞平伯雖然五音不全、唱歌有點跑調,但卻愛拍曲子,一板一眼,特別認真。1956年到1964年,俞平伯認真領導了崑曲愛好者的社團——北京崑曲研習社,爲崑曲的傳承與發展作出了不小的貢獻。因此即使受到批判,家卻永遠是他的避風港,妻子永遠給予他支持,也足以慰藉那時受傷的心靈。家庭的不睦對人而言十分折磨,孟光也不可能總碰到梁鴻。俞平伯珍惜着妻子,珍惜着自己的天真。或許男主外女主內的模式已無法複製,但是有自己的愛好,並且與人生伴侶在共同的愛好中惺惺相惜,簡單又不失樂趣,也不枉此生。 因此,俞平伯的生活態度其實就在“天真”二字。他曾寫過一個《養生歌謠》:“愉快勞動精神好,足夠休息保護腦。長期鍛鍊強身體,適當娛樂不煩惱。節制飲食慎起居,講究衛生身體好。”但這個歌謠的來源不甚清楚,也缺少必要的材料支撐。本來,養生長壽這件事本就沒有定法,每個長壽老人的經歷與境遇也大大不同。長壽者自己總結的方法,也沒有科學的證明。“天真”二字,看似簡單,實則最難,最符合傳統道家養生的“自然”的精髓。老子曾言:“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於養生長壽問題上,天真就如同水一樣,最無敵。

(作者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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