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賈樟柯的電影,我都在想一個問題,他的電影裏有那麼多對往日的追懷、對時間流逝的感嘆、對流散的無奈,是因爲他所懷念的那段時間特別美好,還是因爲他故事裏的人經歷了每個人都要經歷的生命激情的消退?就是說,他故事裏,到底是事不行了,還是人不行了?看到《江湖兒女》,我想,人的因素,要到五成以上。 這部戲,其實是“江湖女兒”巧巧的成長史、放浪記、離散詩篇,由她的成長史和放浪記牽扯出17年的人間關係,江湖離亂,時間燃燒,然後留下灰燼的過程。趙濤的戲,自然佔了較大的篇幅。趙濤也的確好,因爲她就是巧巧,巧巧就是依照她的樣子寫出來的,沒有她,某種情境就不成立,沒有她,一些因緣的線頭就扯不出來。她在電影裏的形象,就像西北石窟裏的那些菩薩,眉眼神情,都是照着某個供養人來雕刻的,有真實的拙樸、真實的嬌俏,甚至真實的嗔怪。 那個身在敦煌或者涼州的供養人,憑藉這個形象,在歷史上留下了印記,而這個菩薩,也因爲有肉身的滋養,從成千上萬個菩薩中跳脫了出來。這是互爲因果、互相滋養的事,所以,那些說趙濤不好、導演就知道用老婆拍電影的人,都是沒有原創經驗的人。 但廖凡依然很好,而且不可思議,他的好,他的不可思議,在於他在銀幕上再現了一個過程:人的荷爾蒙是如何消退的。 廖凡扮演的斌哥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像加了特效一樣,一點點褪色,一點點頹喪下去。他慢慢失去了對人、對世道的信心,對人生的勇氣。起初,他還有一點脆弱,還依仗着這種脆弱向巧巧撒嬌,向舊日兄弟試探,後來,連脆弱都沒有了。他就那麼徹底廢了,就像岩漿變成灰,樹木變成燼。 斌哥剛出場的時候,是大同的地頭龍。斌哥精悍結實,身體硬得像一把緊繃的弓,皮膚深棕,頭髮黑亮,貼着腦門,是那種精力特別旺盛的人才有的頭髮,眼睛裏有灼灼的精光放出來,喜歡穿深色衣服,走路的時候腰桿挺直,又帶點警覺,像一頭隨時準備捕獵的野獸。 他常常面無表情,但面無表情不等於沒有表情,身邊人的親疏程度,是依據給出表情的多少來區分的。他也非常篤定,心裏很踏實,知道自己的根有多深,枝葉能覆蓋多大面積。他在迪廳裏見二勇,聽二勇訴苦說有人造謠他的樓盤鬧鬼,聽完了,他似乎就有數了,知道是誰做的,自己又該怎麼解決,馬上應承下來。 然後,因爲持槍事件,一切急轉直下。等他出獄,已經全盤皆輸,儘管他還唸叨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也許用不了三十年”,但他擁有的已經全部被奪走了。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輸,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其實他沒有錯,只是時代把大門關上,把空當封上了。 他在奉節狼狽不堪地廝混了一陣子,最終還是回去了,巧巧出獄之後,在江湖大地上奔走了一陣子,也回去了。回到大同的巧巧,從當初那個大哥身邊的俏麗女人變成了深沉幹練的大姐。她成了母親、姐姐、港灣、房屋,等着這些人回去,用一間棋牌室作爲他們的小世界。他們也必須回去,因爲能夠體現他們價值的那些事物,情義、規矩、內心的神祕感、對往日的追念,必須是互相給予、互相撐起來的,有捧哏也有逗哏纔行。他們在時代退潮之後,開始相濡以沫。 時代根本就沒有變,因爲時代的變是常態,一切照舊,是他們變了,他們的荷爾蒙分泌越來越少了,他們可以去適應新形勢,但荷爾蒙的減少不夠給他們提供燃料了,他們也可以重新尋找價值,但荷爾蒙的分泌不足讓他們喪失了信心。荷爾蒙的減少,讓他們從狼變成了狗。 《江湖兒女》,就是一代人在時代和時間的雙重作用下,荷爾蒙的消退,這種消退是生理性的,但更多是精神性的。即便槍擊事件沒有發生,奉節小城沒有被水淹沒,不明飛行物沒有從烏魯木齊的天空飛過,攝像頭沒有密佈在大同的每個角落,斌哥和巧巧也都註定要墜入沉沉暮色。 這纔是人類永恆的故事。

(摘自《南方人物週刊》2018年第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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