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預注《左傳》有“夏以妹喜,殷以妲己,周以褒姒,三代所由亡也”之言。有趣的是,歷史上關於這三位女性的亡國故事都提到了她們的“笑《呂氏春秋》載周幽王爲博褒姒一笑而烽火戲諸侯;《帝王世紀》說“妹喜好聞裂繒之聲而笑,桀爲發繒裂之,以順適其意”;《列女傳》載“紂乃爲炮烙之法,膏銅柱加之炭,令有罪者行其上,輒墮炭中,妲己乃笑”。何以此三人之笑竟成了亡國之笑?這三個故事爲何如此相似?究竟是歷史的巧合還是後人的虛構?本文試梳理“亡國三笑(爲方便起見,這裏將褒姒笑烽火妹喜笑裂繒、妲己笑刑統稱爲“亡國三笑”)文本的形成過程,並探討“三笑”故事形成的原因。
褒姒笑烽火戲諸侯
關於褒姒的記載較早,《詩經小雅·正月》有:“赫赫宗周,褒姒滅之。”此詩作於周幽王時,詩人感到天下大亂,鎬京亦亡在旦夕”,他以敏銳的政治眼光預見了褒姒對國家命運的影響。《國語》中將妹喜、妲己、褒姒並列言之:
史蘇曰:若晉以男戎勝戎,而戎亦必以女戎勝晉……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妺喜女焉,妺喜有寬,於是乎與伊尹比而亡夏。殷辛伐有蘇,有蘇氏以妲己女焉,坦已有寵,於是乎與膠鬲比而亡殷。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褒姒有寵,生伯服,於是乎與虢石甫比,逐太子宜臼而立伯服。太子出奔申。中人、部人召西戎以伐週週於是乎亡。(《國語·晉語一》
此段論述的焦點在於戎狄之患,史蘇排比三代女戎亡國之事,是爲增強其說理的說服力與可靠性,其事未必全部真實。這兩段文字雖寫到了褒姒,但未提到“笑”,那麼,褒姒之笑出現在何時?試看《呂氏春秋》的記載:
戎寇當至,凼王擊鼓,諸侯之兵皆至,褒姒大悅而笑,喜之。幽王欲褒姒之笑也,因數擊鼓,諸侯之兵數至而無寇。至於後,戎寇真至,凼王擊鼓,諸侯兵不至。凼王之身,乃死於麗山之下,爲天下笑。
《呂氏春秋》首次提到了褒姒之笑,但值得注意的是,此處記載的是戎寇來時幽王擊鼓,褒姒見諸侯之兵來而笑,笑的是真寇,幽王爲討褒姒歡心,才屢次無寇而擊鼓。細研此段可以發現,作者並未將褒姒之笑與亡國直接聯繫起來,而是將主要罪責推於周幽王。此後,《史記》將此事情節誇張化,褒姒之笑才真正演變爲亡國之笑。《史記周本紀》載:
三年,幽王嬖愛褒姒…·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幽王爲烽燧、大鼓,有寇至則舉烽火。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說之,爲數舉烽火。其後不信,諸侯益亦不至。
司馬遷說“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想盡“萬方”,仍然“不笑”塞宴幾筆,把褒姒乖張誤國的形象勾勒得十分生動。自此,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褒姒一笑而亡國的故事纔開始廣爲流傳。(我們雖不能確定褒姒之笑是始於《史記》,還是司馬遷另有所本,但從保存的文獻來看,這個故事是從《史記》以後纔開始頻繁地被引用)
自《史記》載褒姒笑烽火之說以來,後代諸書所記皆本自《史記》。如西漢末年劉向《列女傳》:“褒姒不笑,幽王乃欲其笑,萬端,故不笑,幽王爲烽燧、大鼓,有寇至,則舉,諸侯悉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
總之,褒姒之笑的文本最早出現於《呂氏春秋》,是時爲“笑擊鼓戲諸侯”。司馬遷可能覺得擊鼓不足以招來諸侯之兵,遂改爲“笑烽火戲諸侯”,此說更有戲劇性,烽火戲諸侯的故事遂由此定型。從這個赦事的文本形成過程來看,故事情節無異議,形成過程較爲簡明。比較而言,妲己與妹喜之笑則完善較晚,且文本不統一,分歧較多。
妲己笑炮烙之刑
《尚書·牧誓》言“商王受惟婦言是用”,但並未指明妲已之名。《國語·晉語》載史蘇曰:“殷辛伐有蘇,有蘇氏以妲己女焉,姐己有寵,於是乎與膠鬲比而亡殷”(《國語·晉語一》),但也並未言笑。其實,妲已笑炮烙之刑的故事本自劉向《列女傳》,而《列女傳》又根據《史記》引申。《史記·殷本紀》載:
(紂)好酒淫樂,嬖於婦人。愛妲己,妲已之言是從……以酒爲池,懸肉爲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間,爲長夜之飲。百姓怨望而諸侯有畔者,於是紂乃重闢刑,有炮烙之法。
文中並未提“笑”,其記載炮烙之刑乃紂所設,並未與妲己扯上直接關係。而《列女傳》則在《殷本紀》的基礎上增加了“笑”的內容,其中“好酒淫樂,不離妲己,妲己之所譽,貴之;妲已之所憎,誅之”,與《殷本紀》所記“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如出一轍,本自《史記》無疑。在此基礎上,劉向又將炮烙之刑與妲己之“笑”聯繫起來,首次寫到了妲己笑炮烙之刑:“百姓怨望,諸侯有畔半者,紂乃爲炮烙之法。膏銅柱加之炭,令有罪者行其上,輒墮炭中,妲己乃笑。”
後代稱妲己笑炮烙之刑者皆引自《列女傳》。如唐孔穎達《尚書註疏》卷十引《列女傳》:“紂乃重刑辟,爲炮烙之法,妲己乃笑。”
由此觀之,妲己笑炮烙之刑起源於《史記·殷本紀》,定型於西漢晚年劉向《列女傳》。其形成與完善較褒姒笑烽火的文本稍晚。
妺喜笑裂繒
妺喜笑繒的故事流傳並不廣泛,不像前兩個故事爲人熟知,且歷來分歧較多:一說妺喜笑飲酒溺死者;一說妹喜好聞裂繒之聲,未提笑;一說妹喜好聞裂繒之聲而笑;一說並非妹喜笑裂繒,而是褒姒笑裂繒。下面分別梳理這幾種說法的形成過程。
一說妹喜笑酒。
妺喜笑酒首見於《列女傳》。《列女傳》之前,雖有提及妹喜,卻不言笑。《荀子·解蔽》曰:“昔人君之蔽者,夏桀殷紂是也。桀藏於妹喜、斯觀,而不知關龍逢,以惑其心,而亂其行。紂蔽於妲己、飛廉,而不知微子啓,以惑其心,而亂其行。”荀子認爲,夏桀、殷紂分別爲妹喜和妲已所蔽”,她們要爲夏、商之亡負責任。《國語·晉語》載“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妹喜女焉,妹喜有寵,於是乎與伊尹比而亡夏”,指出妹喜與亡國的關係,並未言笑。西漢早期《韓詩外傳》卷二載:“昔者桀爲酒池糟堤,縱靡靡之樂,而牛飲者三千。”其卷四又載:“桀爲酒池,可以運舟,糟丘足以望十里;而牛飲者三千人。”他們都記載夏桀爲“酒池”,但未提妹喜。《準南子·本經訓》雲:“晚世之時,帝有桀、紂,爲琁室、瑤臺、象廊、玉牀,紂爲肉圃、酒池,燎焚天下之財,疲苦萬民之力,刳諫者,剔孕婦,攘天下,虐百姓。”“酒池”又爲紂所設,與妹喜更沒有關係。
《史記·外戚世家》序雲:“夏之興也以塗山,而桀之放也以。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褒姒。”此段雖明言妹喜、妲己和褒姒三位女性與夏、商和西周的滅亡有一定的關係,但並沒有指明其間的具體的、必然的聯繫。而司馬遷在《夏本紀》中甚至沒有提及妹喜,只說夏桀不務德,司馬遷一向好書奇談異聞,何以不書妹喜之事?只有兩個可能,或者司馬遷作《史記》時並無妹喜之笑的說法;或者有,但司馬遷以爲不可信。既然《列女傳》之前均不見有妹喜之笑的說法,劉向是如何杜撰出笑酒的呢?《列女傳》雲:“(桀)日夜與妹喜及宮女飲酒,無有休時……酒池可以運舟,一鼓而牛飲者三千人,□其頭而飲之於酒池,醉而溺死者,妹喜笑之,以爲樂。”比較前文所提到的文獻,不難發現,此段記載糅合了《殷本紀》和《韓詩外傳》中對妲己的記載,《韓詩外傳》有“牛飲者三千”之說,《殷本紀》說紂與姐已“好酒淫樂”,“以酒爲池”,“爲長夜之飲”,《列女傳》寫妲己時唯恐讀者不能感受到妲己的禍國之罪,添上“妲己好之”四字,而寫到時,或許由於缺乏材料,劉向不過將各書所記糅合發揮,導致故事的主人公也出現不同的說法。後代說妹喜笑酒的極少,只見於明代夏良勝撰《中庸衍義》,其曰:“肉山脯林,酒池可以運船,糟堤可以望十里,一鼓而牛飲者三千人,妹喜笑,以爲樂。”明顯是襲自《列女傳》。
一說妹喜笑裂繒之聲。
《帝王世紀》並未言笑,只說妹喜好裂繒之聲:
帝桀淫虐有才力,能伸鉤索鐵,手能搏虎,多求美女以充後宮。爲瓊室瑤臺金柱三千,始以瓦爲屋,以望雲雨。大進侏儒倡優,爲爛熳之樂,設奇偉之戲,縱靡靡之聲,日夜與妹喜及宮女飲酒。常置妺喜於膝上,妺喜好聞裂繒之聲,爲發繒裂之,以順適其意。
再看《列女傳》中的記載:
桀既棄禮義,淫於婦人,求美女,積之於後宮,收倡優侏儒狎徒能爲奇偉戲者,聚之於旁,造爛漫之樂,日夜與末喜及宮女飲酒,無有休時。置末喜於膝上,聽用其言,昏亂失道,驕奢自恣。爲酒池可以運舟,一鼓而牛飲者三千人,□其頭而飲之於酒池,醉而溺死者,末喜笑之,以爲樂。
對比可以發現,《帝王世紀》的記載與《列女傳》基本一致,只是把笑酒改成了妹喜好裂繒之聲。這是十分重要的一筆,雖未言明“笑”,效果不如“笑繒”強烈,但作者已經意識到“繒”與亡國的聯繫。(後文將具體論述)妹喜好裂繒之聲見於後代諸書者,如《白孔六帖》卷三十五、《太平御覽》卷一百三十五、《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九,皆只言“好”,不言笑其他如《資治通鑑外紀》卷三、《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卷二十九、《中庸衍義》卷七、《庾開府集箋註》卷六、《陳檢討四六》卷十七等雖言好裂繒者爲褒姒,但僅改姓名,亦未言笑。
那麼,妹喜笑裂繒究竟從何而來?太平御覽》卷一百三十五引《帝王世紀》:“《帝王世紀》曰:妹喜好聞裂繒之聲而笑,桀爲發繒裂之,以順適其意。”明言“笑”者只見這一處。而《太平御覽》第八十二卷又引《帝王世紀》妹喜一事,所錄與今本《帝王世紀》同,只言“好”不言“笑”,且後代均無言妹喜笑裂繒者,可見《太平御覽》卷一百三十五所引並非原文。《太平御覽》系類書,作品擇錄他書,以類相從,所擇書不同,所錄亦不同,或擇原書,或擇轉引,故有此異。大約有人誤讀《帝王世紀》,以“好之”推“笑之”,加之《列女傳》有笑酒之事,便移花接木,以訛傳訛。至於誤讀者爲誰,所出何書,已無從稽考,對於我們研究這個問題亦不重要,因爲自《帝王世紀》改“笑酒”爲“好繒”,就已經完成了最爲重要的改寫,將“繒”與亡國直接聯繫起來了。
一說褒姒笑繒。前文討論的笑裂繒之聲的主人公都是妹喜,而歷來又有褒姒笑繒的說法。說褒姒笑裂繒者,多言引自《史記》。而稽考《史記》卻並無此類記載,可知褒姒笑繒之說,乃是一本誤讀的糊塗賬。
巧合還是虛構?
“亡國三笑”之中,笑繒之事出現時間最晚,以魏晉時期《帝王世紀》爲代表,且訛誤多,並無統一的說法,其附會的成分最大。對比“亡國三笑”的形成過程,可以明確,褒姒笑烽火之事出現較早,在秦時就有穩定的版本;妲己笑刑的故事定型於西漢末年《列女傳》,而其中原委又以《史記》爲藍本。總之,“亡國三笑”的主人公所處年代越早,文本定型、完善的時間越晚,人爲杜撰的痕跡越明顯。
那麼,杜撰者爲何在美女亡國的故事中獨添“笑”這一筆?
其一,受褒姒之笑故事的影響。褒姒爲西周末年人,其事最近,必然流傳最多,而妲己、妺喜所處時代較遠,其事遙不可考。歷來追述三代亡國,皆以此三人並舉,因她們的人生經歷有很多相似的成分,且都對國家命運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因此後人在記載時,對於已不可考的事蹟容易撰寫成相似的模式,產生張冠李戴的現象。
其二,笑這一行爲一方面符合女性的特徵和戀愛中兩情相悅的情形,易於使人接受;另一方面,當它與所笑之事結合在一起,又呈現出強烈的諷刺效果。“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君王對女子的寵愛自然地表現在希望博得佳人開懷一笑,這是人之本性,無論乎帝王與庶民。但是,在國家大事面前,女子之笑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君王爲了如此小的目的(美人笑)而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這種對比無疑會產生強烈的諷刺效果,編輯者也可謂用心良苦。
其三,杜撰者意圖通過編造和改善“亡國三笑”所笑的對象來表達他們對國家的關心,對國家命運的思考,甚至個人的政治目的。溫柔敦厚、遺世獨立的笑不會亡國,既要編造出“笑”這動人的情節,又要將亡國的責任推到女人身上,只好在笑的對象上做文章請看這三笑之事:烽火戲諸侯、炮烙之刑、裂繒之聲。這三樣事看似平常,實則大有文章,從本質上說,它們不正是戰爭、刑法與農業手工業嗎?換言之,笑”所笑,皆是與國家命運息息相關之事。筆者認爲,這不是巧合,而是編輯者們有目的的虛構:如果說將亡國之罪繫於女寵一笑是爲了將亡國責任推卸到女人身上,那麼對所笑對象的虛構則又從本質上否定了女禍論,從而晦澀地傳遞出他們對亡國原因的探索—對戰爭的輕視、對刑法的濫用以及對勞動人民的漠視。這種探索不僅僅是對三代亡國的反思,也是對當下政治的思考。司馬遷批評周幽王爲博女寵一笑而亂燃烽火,實則是對漢代長時間內外戰爭的批判,同時也是爲了警告漢武帝小心黷武亡國。後來,劉向《列女傳》中採用了《史記》中的說法,並用“笑”對與妲已的事蹟添油加醋,這也必然與劉向的政治目的有關。劉向之世當西漢成帝之時,此時漢元帝之後王政君專權,王氏一門五侯,執掌國家大政,成帝大權旁落,又荒淫無能,寵信趙合德、趙飛燕姐妹,國家動盪,劉向作《列女傳》意在以古代賢妃德後爲榜樣,爲當時女主王政君樹楷模,以女寵亡國而告誡成帝以史爲鑑,遠離女色。
通過梳理“亡國三笑”文本的形成及其原因的分析,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這三個相似的文本並非史實的巧合,而是出於有目的的加工。雖然它們被女禍論的外殼所包裹,但當我們剖開這層外殼去研究“三笑”的本質,會發現其內核還是包含了許多理性的成分。總之,“亡國三笑”文本從無到有、不斷充實、最終定型的過程曲折地反映了古人對國家命運的關心,對國家興亡的思考,值得我們重新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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