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9日上午,庫木塔格沙漠颳起了沙塵暴,一支越野車隊停在了飛沙之中,車輛打着雙閃,窗門緊閉,能見度僅有15米左右。

位於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鄯善老城以南的庫木塔格,在維吾爾語中是“沙山”的意思,相比其他沙漠,這裏的沙子特別細,沒有一點雜質,車友們認爲它是世界上最好的穿行沙漠。

風沙在下午平息,沙漠也歸於寧靜,車隊繼續行進,直到在距離營地三公里的沙漠腹地,一具男性遺體進入越野隊的視線——

遺體已經風乾,只露出了頭部和左腳,軀幹被掩埋在黃沙之下,就像覆蓋着黃色棉被。

在遺體旁的小包中,隊員們發現了一把叉子、一張銀行卡、現金若干、一張駕駛員交通違法積分卡和一張身份證。身份證於2011年辦理,姓名叫李海軍,1965年11月9日出生,家庭地址爲河南省新鄉印染廠家屬院。

隊員將證件帶出沙漠後報了警。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連帶伴隨它愀然逝去的舊時光也由此啓封。

新鄉印染廠

早在2015年10月,身份證上的“李海軍”從新鄉印染廠家屬院離開後便失去了音訊。家屬在多個尋人網上發佈了尋人啓事,對他的描述爲“身高183釐米,五官端正,濃眉,一隻腳微跛,性格內向,河南新鄉口音,有時講普通話,有精神病史”。

如今,李海軍的身份證出現在了距離家屬院2780公里之外的沙漠中。新鄉警方已接到新疆警方的協查通報,通知李海軍的親屬前往新疆進行DNA信息比對,以確認死者是否爲李海軍。

李海軍 受訪者供圖

新鄉印染廠的前身爲河南省勞改印染廠,1953年成立,位於現河南省新鄉市東部郊區,緊挨當地的母親河衛河。

幾年後,印染廠改名爲河南省地方國營新鄉印染廠,一直到2004年破產,這家工廠生產經營了60多年,養活了三代人。

李海軍的父親李天順屬於第一代,早年他就在新鄉印染廠工作。這時候廠子裏有來自上海、江蘇的技術人員,也有退伍軍人、農民和被釋放的勞改人員。

他們大部分住在印染廠東側的家屬院中,早年都是磚瓦堆砌成的平房,門前覆蓋着土路。從李天順家走到印染廠大門,大約需要10分鐘。

通往印染廠的大道。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多位熟知李海軍家庭情況的家屬院居民回憶,李天順和妻子屈桂榮無法生育,便從外面抱養了兩個孩子,姐姐叫李海清(化名),弟弟叫李海軍,姐弟之間也沒有血緣關係。

雖然不是親生,但老兩口對兩個孩子疼愛有加,尤其是李海軍。

從小和李海清一起長大的玩伴劉春華(化名)說,她們兩家人離得特別近,只隔了兩排房子,經常互相串門,一起玩耍。技校兩年,她們還是同班同學。工作後,劉春華和李海軍還在同一車間。

“我從小看着李海軍長大的,可乖可聽話,他爸媽可疼他了。”劉春華說,小時候的李海軍乖巧內斂,不愛說話。每次李海清領着她去家裏,李海軍就在一旁看着,從不吵鬧。劉春華覺得,李天順夫妻甚至有些偏愛李海軍,給他喫好的穿好的,所以她有時候會多關照李海清一些。

如今的印染廠家屬院熱鬧非凡。 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圖

在上世紀70、80年代,印染廠從託兒所、小學、初中、技校,到家屬院、醫院、菜市場一應俱全。

今年64歲的盧鐵生(化名)形容,那時候的家屬院就像一個小世界,即使人們不踏出家屬院大門,生活依然可以有條不紊地運轉下去,然後下一代循環往復。

李海軍正是如此。

他雖不是出生在家屬院,但前半生都圍繞着家屬院——鄰居老楊說,李海軍被抱回來的時候還不會走路,他小學、初中、技校都就讀於家屬院的學校;1985年,20歲的李海軍被分配到了印染廠漂練車間,他的工作就是給布料印染上色;幾年後,李海軍和同車間、同班次的同事王桂花(化名)相識相戀,婚後生育了一個女兒。

和李海軍一樣,劉春華也在印染廠遇到了自己後來的丈夫張保元。在盧鐵生的記憶裏,作爲第二代印染廠人,他們剛參加工作時物資匱乏,信息閉塞,每日的生活圍繞在印染廠和家屬院展開,日子清苦而又枯燥,封閉卻又容易滿足。

直到變革來臨。

新鄉印染廠家屬院一景。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國企改革

盧鐵生1979年退伍被分配到了印染廠做工人,後來成爲印染廠的一位領導。如今的他已經頭髮花白,身形發福,爬幾層樓就會氣喘吁吁。

他回憶,大概在81、82年,印染廠是新鄉第一納稅大戶,家屬院三層以上的樓房都是在80年代廠子經濟效益最好的時候蓋起來的,那會廠裏最多有2600人。

從南門走進家屬院,左右兩邊均是五層樓房,大約有16棟左右,再往北均爲三層小樓和平房。李海軍一家後來也搬進了樓房,盧鐵生的家距離他不遠。

每天早上五六點家屬院就醒了,工人們喫完早飯,再把午飯準備好,裝進鐵盒子或者飯缸,隨後就匆匆出門。

400多個工人清晨從家屬院蜂擁而出,步行前往印染廠。一路上全是穿着藏青色和灰色廠服的工人,拎着飯盒或者大白饅頭,遇上了認識的人便打個招呼,邊走邊說,腳步絲毫沒有放慢。

7點30分,廠子裏的廣播開始播報最近廠裏發生的事或宣講國家政策,隔着很遠就能聽到。而“大部隊”所經之處,塵土飛揚。直到今天,廠子門口的大路上還鋪滿了煤渣,人羣經過都不住地捂着口鼻。大路兩邊的樹木枝繁葉茂,讓通往印染廠的大道看上去有些陰鬱。

8點,早班的工人接過上一班工人的活兒,在車間裏開始了一天的工作。盧鐵生介紹,當時印染廠生產的布料有出口也有內銷,在計劃經濟時代,工作都是安排好的,鮮有競爭意識。

在1979年,他一個月能拿36元,1982年漲到60元,1996年200元,增幅越來越大,但也只是工薪而已。

李海軍、王桂花、劉春華等人這些印染廠的子弟,在家人或媒人的安排下互相見個面,沒什麼大問題的話,很快就會結爲夫妻,延續下一代。

盧鐵生用“封閉”一詞形容那時候工人們的心態——過日子只求養家餬口,不看書不讀報,鮮有人去了解外面的世界;男人喝酒打牌,女人吵架罵街,是家屬院裏爲數不多的消遣。

變化發生在上世紀90年代,國家掀起了國有企業改革的浪潮。

“爲什麼要下崗?人多了,廠子效益又不好,必須要精簡人員,提高效率。”盧鐵生回憶。

在新鄉印染廠改革的前夕,沒有多少人注意到改革會帶來什麼後果。直到有一天工人們發現,自己可能隨時被組長叫去談話,然後被告知明天不用來上班時,他們開始慌了。

盧鐵生親眼見到,有的人開始給領導送禮,菸酒、糕點,沒事就請領導喫飯;有的車間裏的工人工作更起勁了,希望自己能夠留下來。也有一部分人,開始走出家屬院,另謀出路。

《中國統計年鑑》顯示,我國原有國有企業的職工1.1億人,1998年國有企業職工人數爲5200萬人。這是第一輪下崗潮。

李海軍熬過了下崗潮,他在2001年被上級調到印染廠保衛處護廠隊,從事安保工作。而劉春華的前夫張保元曾經是一名軍人,也於2002年從分廠調到護廠隊。

印染廠保衛處關於李海軍工作表現評價。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盧鐵生說,當時廠裏時有發生偷盜布料事件,所以抽調了一部分人,大多是當過兵或者人高馬大的,組成護廠隊,分兩班負責安保、巡邏。

在他看來,當時護廠隊算是不錯的差事,比較清閒。不像改革後的車間工人,連着一個月每天工作12個小時,機器不能停人也不能停,中午喫飯也只能端着飯缸守在機器旁,每天回到家累得飯都不想做,僅在月末有兩天休息。

外面風雲湧動,印染廠的小世界也不再固若金湯,焦慮、迷茫、躁動的是人心,直到一起命案捅破了天。

殺人事件

2003年9月初的一天,38歲的李海軍和45歲的張保元例行執行晚班巡邏任務。劉春華回憶,當時還有一個叫李永田(50歲)的人與他們兩人搭班,三人中李海軍爲組長。

那晚,李、張兩人在巡邏的時候順便到盧鐵生的辦公室坐了一會,兩人打打鬧鬧。盧鐵生形容李海軍是個不好講話的人,口才很差,感情都在腦子裏;但張保元則是大大咧咧,好開個玩笑。

當時,張保元已經和劉春華離婚,李海軍和王桂花的感情也岌岌可危,張保元有時候開起玩笑來口無遮攔。

“那天兩人互相拿老婆開玩笑,說我要睡你的老婆之類的,李海軍又還不了嘴,只能憋着。”盧鐵生說,張保元還喜歡在公共場合開這些玩笑,這讓李海軍大爲不悅,但也沒看出他有什麼異常行爲。

也是在那一段時間,李海軍和張保元、李永田之間發生了一些矛盾。

劉春華聽保衛處的職工說,有天保衛處開會,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個茶杯,開會的時候大夥喜歡嗑瓜子,也不知道是誰把瓜子皮弄到了李海軍的杯子裏,李海軍懷疑是張保元和李永田所爲,三人之間發生了爭吵。

事後張保元不願多和李海軍糾纏,便申請從夜班調到白班,得到上級批准。

就在張保元調班後的第三天,2003年9月8日晚8點多,上完班的他回到家屬院家中,躺在牀上等剛上高一的兒子過來。劉春華說,張保元一週沒見孩子了,很想他,便約孩子晚上到他家聚聚。

張保元曾經居住的屋子。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那天傍晚6點多,李永田和妻子朱曉香(化名)正在距離家屬院5公里外的家裏喫晚飯,兩人聊着兒子出息了,能掙錢了,絲毫沒有任何不詳的預感。

李永田早年和家人也住在印染廠家屬院,但1995年他們就在外面買了房,李永田僅在值班的時候回家屬院休息。

喫完飯後,李永田去廠裏上班。等晚上9點多,晚班已經開始一個多小時了,李永田還沒見到李海軍,便叫同事小王去李海軍的家裏看看怎麼回事。

等小王來到李海軍家,只見防盜門開着、紗窗關着。隔着紗窗,小王好像看到李海軍正在喝酒。李海軍見來人便說,我馬上就來,小王便離開了。

隨後兩人前後腳進了印染廠,李海軍見到李永田二話不說摟着他往外面走。李海軍足足比李永田高了20多公分,李永田只能被動地被拽着走。

晚上9點30分,兩人走到了印染廠的一處假山,四下裏既沒有路燈也沒有人。李海軍從衣兜裏掏出一根菸塞進李永田嘴裏,順勢掏出一把30公分長的刀捅向了李永田的胸、腹。

李永田倒下後起身想要逃跑,又被李海軍追上朝着胸口猛刺一刀,隨後便倒在了血泊之中,沒了動靜。

李海軍把刀收起來,走出了印染廠;沿着每天上下班的大路走上20米,左拐進入家屬院;走了15米經過自己家的單元樓——他和母親居住於此;再走50米又經過一個籃球場,他和朋友們從小在這裏玩耍長大;然後來到左手邊的22號樓爬了三層來到張保元的屋內,對着毫無防備的張保元,朝其胸、腹、腿部連刺數刀。

最後在夜幕中,李海軍逃離現場。在一樓,他和張保元的兒子擦肩而過。

這個孩子沒有認出,眼前這個腳步匆匆的男人,正是他相識已久的李海軍叔叔。

行兇後李海軍逃離現場。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精神病疑雲”

案發後,李海軍逃到了35公里外的延津縣親戚家,沿途把兇器扔到了農田中。李永田、張保元二人在被刺後均因失血性休克死亡。

2003年9月9日下午4時,李海軍在王桂花的勸說下到新鄉市公安局牧野分局投案,並被刑事拘留。

在當天的詢問筆錄中,李海軍陳述,“(你爲什麼要捅二人)最近一段時間,我發現我的茶葉杯裏,有人投放了一種顆粒物品,我喝了茶以後感到渾身不舒服;再次,我的女兒最近一段時間在學校碰傷多次,我懷疑這些事情是李永田和張保元策劃乾的。”

9月10日,李海軍在筆錄中說道,“我感覺到李永田、張保元二人在最近十多天,在對我進行報復、恐嚇,對我的家庭構成威脅……我發現我的茶葉裏被放了瓜子皮,半個月前我又在茶葉裏發現有粉紅的顆粒狀的物品,第二天越想越氣,懷疑是他們二人給我下的毒……”

5天后,王桂花向牧野公安分局提出申請,稱案發前李海軍精神不正常,要求對其進行精神病鑑定,並提供鄰居等證明李海軍精神失常的證言。

9月24日,河南省精神病醫院精神疾病司法鑑定委員會作出鑑定結論:李海軍系精神分裂症,病理動機作案,不具刑事責任能力。

河南省精神病院鑑定書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劉春華和朱曉香得知後當即表示不服,要求重新鑑定。

11月19日,司法部司法鑑定中心又出具了關於李海軍精神狀態和刑事責任能力的鑑定書,鑑定李海軍患有精神分裂症,案發時及目前均爲發病期。

鑑定書還寫道,李海軍與被害人平時無宿怨,也無利害衝突,作案缺乏現實動機和目的,在精神病例症狀的支配下,喪失了對自己行爲的辨認和控制能力,判定無刑事責任能力。

司法部司法鑑定中心出具的鑑定報告 澎湃新聞記者沈文迪 圖

但直到今天,劉春華仍堅持認爲,李海軍沒有精神病,“他都是裝出來的。”劉春華說,在案發後一個月,她來到印染廠保衛處,對方出具了一份證明並蓋有公章,上面寫道,“李海軍工作積極主動,團結同志較好,還擔任小組長,能較好地完成工作任務。工作期間未發現李海軍有異常現象。”

盧鐵生和李海軍的一些鄰居也覺得很奇怪,在案發之前,誰也不覺得李海軍精神有問題。

在隨後的幾年裏,劉春華和朱曉香一邊收集證據,一邊四處奔走上訪。尤其對於劉春華來說,從小看着李海軍長大的她,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曾經乖巧懂事的孩子會是一個殺害她前夫的精神病患者。

李海軍在精神病院接受了一段時間的治療後出院回到家屬院,並在新鄉印染廠辦理了病退,每個月發放生活費228.17元。

這樣的結果朱曉香怎麼也接受不了,“我退休不幹別的一個月纔拿40塊,他反倒每個月能拿200多?”

但她們也拿不出更有說服力的證據來印證自己的說法。

2004年6月9日,新鄉市公安局牧野分局就辦理李海軍故意殺人案作出情況彙報,“我局從立案偵查到委託進行司法精神鑑定及複覈鑑定,直到撤銷案件,都嚴格按照有關法律規定,依法予以辦理,沒有辦案人員與當事人及家屬權錢交易等違法亂紀現象。”

新鄉市公安局牧野分局出具的情況通報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2005年6月7日,新鄉市公安局向《新鄉日報》羣工部回覆了關於李海軍案件有關情況的函,對案件的基本情況和後期偵辦情況,以及受害者家屬上訪反映問題查實情況一作出回覆,同時在當年5月26日收到了來自北京市精神疾病司法鑑定委員會、北京安定醫院精神病法醫學鑑定書,得出的結論爲:李海軍醫學診斷爲精神分裂症,無刑事責任能力。

三次鑑定後,朱曉香放棄了,除了印染廠給出的4萬多元工傷賠償之外,她打了一場民事訴訟獲得了1萬多元的賠償。朱曉香的兒子說,在他們家人心裏,李海軍早就已經死了。

而劉春華還在奔走,她的兒子目睹了父親的死亡,直到今天,31歲的他仍然鬱鬱寡歡,無法成家。

撤案決定書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迷茫的人”

劉春華說,在案發後幾個月,她在新鄉市一家酒店裏打工。一天,李海軍和家人也來到這家酒店喫飯。當李海軍抬眼看到她時,頭也不回地走了。劉春華這才知道,李海軍回來了。

她也曾在家屬院偶遇過李海軍,“我上去就問你爲啥殺張保元,你看見他兒子沒?”劉春華說,無論她怎麼推搡李海軍,拽他胳膊,李海軍就是不說話,也不生氣。“後來(他)也說了對不起。我問他要個說法,他說沒錢。”

根據印染廠總務處出具的證明,李海軍事發前和母親屈桂榮一起居住,房屋產權屬於屈桂榮。事發後不久,李海軍和王桂花離婚,王桂花帶着女兒前往鄭州生活。姐姐李海清早年也在鄭州結婚定居,一年只回來幾次。

除了每個月200多元的生活費和年邁的老母親,李海軍已經一無所有。

事發後印染廠爲李海軍辦了病退。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如今,李海軍當年居住的單元樓裏大多已經空置,即使有人居住,也是外來人臨時租賃。鄰居們對患病前的李海軍評價:內向、話少。

當李海軍從精神病院回來後,家屬院的人不再和他來往,有的人害怕他再犯病傷人,也有人只是不和他搭話,卻沒覺得他有多大問題。

一位劉姓老人介紹,她曾經還給李海軍送過飯,“我當時還跟他說了,記得把碗給我,別給我扔了。但誰還會真問他要哩?”她回憶,李海軍在案發後很少回家,即使回來了,也也不跟人來往,平時要麼自己買飯,要麼是屈桂榮給他做。

此後,李海軍曾經出過一次遠門,居民們好幾年沒見到他。有人說,他在鄭州開出租車,也有人說他去鄭州找前妻了,到底去了哪誰也說不準。

李海軍的家中已無人居住。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劉春華聲稱,她曾經在鄭州的一份報紙上看到,李海軍跳橋自殺了,後來被人救了起來,因爲跳下去受傷了,所以他有隻腳是跛的。“我看到他走路像個小老太太,後來好點了,走路一顛一顛的。”

但劉春華已經找不到這份報紙,自殺一說也無從證實,但跛腳這個細節得到家屬院居民的印證。

居民楊大爺回憶,大約5年前,李海軍又發病了,在樓下拿着刀說要殺人。母親屈桂榮也害怕,跪下跟他說,兒呀,兒呀,把刀放下,你要不放下,我就死你手裏了,回家吧。

等把李海軍勸回家,屈桂榮報了警,民警讓屈桂榮再勸說他把刀放下,這之後才把人捆住送往了精神病院。

在接下來的一個週六,屈桂榮給兒子送去了一箱方便麪,晚上回到家後就去世了。第二天李海清回到家才發現母親的遺體。等到辦後事的時候,李海軍沒有到場。

另一位鄰居介紹,在這之後李海清把房子租了出去,但李海軍從精神病院出來後把租戶給攆走了,隨後突然在某天把家裏所有的窗戶玻璃都砸破,但到了晚上,他又用木板把窗戶給封了起來,“可能是怕冷吧。”

李海軍家的窗戶全被打破,後又用木板封了起來。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大約是四年前,李海軍又一次離開家屬院,不知去向,沒有人再見過他。

盧鐵生最後一次在家屬院見到李海軍大約是五六年前,他穿着一身黑色衣服,頭髮鬍子還算整潔,只是目光呆滯,連餘光都看不到。旁人從他身邊走過,他似乎絲毫不在意來人是誰。

“(李海軍)就像一個迷茫的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想這傢伙真病了。” 盧鐵生感慨。

李海軍家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消逝的時光

就在李海軍殺人事件過去一年後,2004年6月,新鄉印染廠宣佈破產。

據新鄉市檔案館記載,工廠實行“破產不停產”、“職工轉崗不下崗”的特殊政策,其清算組在其破產程序終結之前,已經把檔案移交市國資委,市國資委又代表市政府把檔案移交給了新鄉市白鷺印染有限責任公司。

如今的印染廠大門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如今,這家曾盛極一時的國營工廠搬至別處,原址加入了棚戶區改造計劃,已被拆除,現場一片荒蕪。

同樣一片狼藉的,還有李海軍的家——房門沒有上鎖,大約70平的屋子已被廢棄,無人居住。屋內沒有燈光,沒有傢俱,黑暗中只有滿地的垃圾和密密麻麻的蜘蛛網。

在廢墟中,有一張李海軍的名片,上面寫着新鄉市帶肋鋼筋廠,地點位於距離家屬院5公里外的善河村,上面還留有李海軍的傳呼。據天眼查,這家鋼筋廠的成立時間在2008年,如今已經不復存在。循着這家鋼筋廠法人當年留下的電話打過去,無人接聽。

在李海軍的尋人網頁上,一位姓王的女士留下了電話,如今撥打這個號碼,電話那頭的女人回說,你找錯人了。在鄭州市第二印刷廠家屬院李海清家,李海清的丈夫拒絕了採訪。

李海軍第二次離開家屬院後發生了什麼,去了哪裏,外人很難知曉了。

盧鐵生說,自從印染廠破產後,廠子裏大約走了一半的人。在外面闖蕩過的人回來就說,“我一天就賺你一個月的錢”。院裏面的人漸漸都坐不住了,他也是出走的一員。

不過在盧鐵生看來,工人們再就業的成功率不高,“熟練工很容易就被替代,出去的人跟不上時代的腳步,只能被淘汰。”

有錢的人在外面買了房,沒錢的只能繼續回到家屬院。如今的家屬院依舊人聲鼎沸,甚至比早年更加熱鬧。

在印染廠和家屬院交錯的一條幹道上,日日夜夜都有商販在賣菜、賣小喫。每到傍晚,一塊麪積不大的健身空地上擠滿了鍛鍊的老人和剛放學的孩子——老人們有的閒聊有的帶着孫子孫女,他們的一輩子都留在了印染廠;孩子們瘋狂地追逐打鬧,在李海軍經過的那片籃球場上,幾個孩子用紅布條做成了一個鞦韆,那樣的歡樂,彷彿舊時光裏的悲傷從未到來過。

印染廠一景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再回到李海軍的家中,地上散落着當年的民事裁定書的碎片,上面依稀可以看到“無刑事責任能力”、“由監護人承擔”等字樣。

角落裏,一張發黃缺損的一寸照被灰塵掩蓋。清理後可以看到,一個頭發茂密、留着八字鬍的男子五官端正,雙目有神。經過鄰居辨認,照片上的人正是李海軍。

自從李海軍失蹤之後,可能再也沒有人問津過他的屋子,只有一根絲瓜掉落在陽臺。走到外面才發現,一樓的絲瓜藤胡亂生長爬上了他家的窗戶,最後纏繞着沒有玻璃的窗欄,開花、結果,又掉落。

除此之外,在漫長的歲月裏,再無動靜。

李海軍的照片和掉落在陽臺的絲瓜。 澎湃新聞記者 沈文迪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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