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道君語: 丁香開得最美的地方是北京的法源寺。1924年4月26日,泰爾格、徐志摩、林徽因在丁香樹下,賞花論詩,直至夕陽西下。 算日子過去了快一個世紀,北平也變成了北京,但儘管紛紛擾擾上百年,丁香花開依然驚動京城。 然而很少人知道,法源寺真正的命運,與死亡相關。
如今法源寺是中國佛學院的所在地,可見名頭之大,然而若你親眼瞧見,你會驚訝,因爲連它一個正臉都難找。 樹木高大遮蔽着大門,宮牆紅褪色,顯示着幾分破敗。無論是門前嬉戲的孩童,還是溜來溜去的老大爺,任誰都不曾斜看一眼。 就連它的本名,聽起來都讓人惆悵。 不同於隆福寺、法華寺,爲弘揚佛法蓋起來;也不同大慶壽寺、延壽寺,聽着就洋溢着一片喜氣。法源寺,原名憫忠寺,1300年裏連結着戰爭、死亡、亡國和信仰。 根據李敖《北京法源寺》的同名戲劇,對它的評論最恰當,古剎千年,人間戲場。

【 第一場戲 】

死不得其所,爲忠建寺

法源寺的誕生與一場戰爭有關。 公元644年,唐太宗李世民的心裏有一件事他忍了好多年,親征遼東的高句麗。但此時並非東征的時機,正如一位老戰士說:“遼東太遠了,補給困難,高麗人很會守城,速戰速決恐怕很難。” 結果,一語成讖。 同年,唐太宗率近二十萬將士出發,出發前還跟兒子開玩笑:“回來我還穿這身袍子。” 然而這身袍子再也沒能脫下來。整場戰事打了八九個月,單單安市城就僵持了近三個月,將士死傷十餘萬,馬也只剩下五分之一,糧也要盡了。 無奈下,唐太宗退到了幽州,也就是北京。在悔恨與痛苦中,他終於換下了那身袍子,但卻洗刷不掉滿身的傷痕。 於是他決定給爲國盡忠、死在外鄉的將士蓋一座廟,命爲“憫忠”。(武則天登基後才建成) 但狂人李敖說,最願無忠可憫。

【 第二場戲 】

一次次粉身碎骨,一次次又重生

然,兩百年不到,憫忠寺毀於一場無名大火,佛經卷盡毀,幽州節度使李匡威面對着這片斷壁殘垣,淚流滿面,於是決心重建。 並在寺裏建了一座觀音閣,塑白衣觀音像,立了許許多多有名或無名的紀念牌位,閣蓋得極高,高得後世有人稱:“憫忠高閣,去天一握。” 是啊,它離天那麼近。 只是,哎,又一語成讖。 記得重建時李匡威還感嘆:“人生無常,悲恨相續,惟彼觀音,或能救我。”如你所想,觀音也沒能救得了它。 1057年5月,幽州發生一場強烈地震,遼史記載:“大憫忠寺,有傑閣......摧毀於地震。” 毀到什麼程度呢?遼史沒有說,但在其他史書,我找到了答案。“雄州北界、幽州地大震,大壞城郭,覆壓者數萬人。” 憫忠寺就在震中,比天高的觀音閣,白衣觀音像,毀得一個影子都沒有。 但即使這樣,人們也沒有放棄它,一個和尚發起了重建募捐,50年以後,憫忠閣又建了起來。

【 第三場戲 】

它看見了兩個朝代的滅亡

北宋末年,金兵打到東京,俘虜了宋徽宗宋欽宗父子,當然再也沒有放回去,宋徽宗被關在延壽寺,宋欽宗在不遠處的憫忠寺。 悲催的是,憫忠寺曾是遼帝接待北宋使臣的地方,如今一個亡國皇帝被關在裏面,宋欽宗感慨萬千,被父親甩鍋,被迫當皇帝,又被迫做了31年囚犯。 1156年,宋欽宗離開了。而474年後的1630年,一個叫袁崇煥的大將被崇禎皇帝處死,屍體被割得四零八落,丟棄在西四甘石橋,沒人敢收屍。 半夜,月黑風高,只幾個黑衣人,把屍體裝進一個大麻袋,背起來往北京城外一座寺廟的方向奔去,黑衣人默默地爲他清理身體,雖不言語,臉上盡是悲傷。 屍體入棺,打下木釘,寺裏的和尚還給他做了一場祕密法事。一位和尚合十說:“佘先生真是義士!肯在樣犯忌的時候收屍,真是人間大仁大勇,我們佩服得很。” “哪裏的話,法師們肯祕密做這一次佛事,超度亡魂,纔是真正令人佩服的。” 就在黑衣人出門之際,有人問:“這廟叫什麼啊?”黑衣人回身一指,正門上頭有三個大字,憫忠寺。 而這位佘姓義士,一直爲袁崇煥守墓,守護這一縷被冤死的忠魂。他死後也埋在墳邊。 十四年後,北京城破,明朝覆滅。

【 第四場戲 】

寺廟與刑場僅咫尺之遙

到了雍正年代,雍正大概覺得憫忠閣的歷史太悲慘了,於是把它改名“法源寺”,改一改風水。 誰知,法源寺的戲仍沒唱完。 1898年,一個年輕人站在雪地裏、站在法源寺一塊舊碑前搖頭晃腦,想着些佛法深意,他叫梁啓超。此時,另一個不怕冷的年輕人譚嗣同,正向他走來。 他們相遇,相談,互相投契,不久就在一同籌謀了公車上書和戊戌變法。然而103日的戊戌變法,有多轟烈,就有多麼慘淡。梁啓超逃往日本,譚嗣同被斬首。 他的屍身被譚嗣同一個僕人運出,停靈於法源寺。老家人痛苦地想着:“真沒想到我家少爺住的地方,離刑場這麼近!” 是的,譚嗣同生於法源寺附近,住在法源寺附近,而那個刑場就叫菜市口,也位於法源寺的東面不遠處。 寫到這裏,我心裏猛然一動:寺廟與刑場爲何只有咫尺之遙? 記得《北京法源寺》中一個青年人曾問法師:“你認爲,是法源寺的名字好呢,還是憫忠寺好?” 法師順口就答:“從對人的意義說,是法源寺好;從對鬼的意義說,是憫忠寺好;從對出家人的意義說,兩個都好。” 青年人會心地一笑,法師也笑着。 “寺廟的用意並不完全爲了超度死者,也是爲了覺悟生者。” 人爲自己的信仰而死,這就是意義。

【 第五場戲 】

終於丁香花開

如今法源寺還在,寺內的碑文也在,被稱爲菩提樹的丁香花也在。 思來想去,法源寺雖然曾粉身碎骨,重建又重建,見證了太多刀光劍影和腥風血雨,也看着一個個王朝在鐘聲中落幕。 然而法源寺如同院中的丁香花。法師說:“丁香很柔弱,結子又多,葉子和花都漂亮,但是是素色中的美麗,不是豔麗的。” 花開後還會被人們磨成了粉末,做成藥材,溫脾胃、止霍亂、去毒腫。可是正如杜甫詩所言“晚墮蘭麝中,休懷粉身念”。 就是這樣簡單樸素的理想,無論發生什麼,過去多少年,年年春風一吹,丁香還是次第開放。

恰如今日,起風了,法源寺的丁香開了。

參考:李敖《北京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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