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2015年前後,我因爲偶然讀了幾個短篇,無法自拔地迷上了筒井康隆。當時國內能找到的中文版作品主要就是《盜夢偵探》《穿越時空的少女》和《文學部的唯野教授》,都看完之後,我還想讀更多。怎麼辦呢?看原版吧,我不懂日語。現學日語吧,遠水解不了近渴。後來靈機一動——日語不行,咱會英語啊。看看筒井康隆的英譯本吧,說不定就有我沒看過的呢。

把Yasutaka Tsutsui的大名在網上一搜,果然找到一部蘭登書屋出的短篇集——Salmonella Men on Planet Porno,日語原文是《ポルノ惑星のサルモネラ人間》,翻譯成中文就是《色情星球上的沙門氏菌人》。整個集子裏都是幽默詼諧、諷刺世事的短篇小說,看得我臉疼(笑的)。翻到最後是同名中篇《色情星球上的沙門氏菌人》,講述一支地球科考隊在外星球探險的故事,情節有趣至極,而且從頭污到尾——這麼說吧,要是拍成動畫片,必須整個屏幕都打上馬賽克,連背景都得捂嚴實。

看完我想,就衝這個中篇,這本書在國內就絕對出版不了,太可惜了,很多中國科幻迷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筒井康隆還寫過這種東西。話說回來,美國人的選題視角真的很獨特呢!

編輯當然三本書不離本行,於是我開始留心英語國家會出版哪些與日本相關的科幻作品。在翻譯的總體數量上,英譯作品當然比不過中文版,但是西方人看待日本的視角往往與中國不同,在這兩種視線的夾角中,說不定就有好玩的東西可以介紹給中國讀者。

第二年我就遇到了兩本值得搞一搞的書。一本是彼得·特萊亞斯創作的《日本合衆國》,另一本是真澄· 華盛頓和尼克·馬馬塔斯主編的短篇選集《日本未來時》。(所謂好事成雙,這兩本書是我們同時做出來的,所以放在這裏一起說,推薦大家也兩本一塊兒看。)

有不少讀者關心彼得·特萊亞斯的血統問題,這裏介紹一下: 這個小夥子是個美籍亞裔,至於究竟是華裔還是韓裔,在我的屢次逼問下,他始終避而不談。不過他曾透露在中國有親戚,而且他的老婆是華裔,“徐泰哲”這個名字是還老婆給起的,所以即便他不是純華裔,他也是華裔的女婿。所以請大家不要再糾結啦!

中日美三種文化對彼得·特萊亞斯的影響都很深,他小時候是讀《三國演義》《紅樓夢》《聊齋志異》這些中國經典長大的,日常生活、待人接物則和典型美國人無異,進入遊戲產業從事視效工作之後,又不可避免地浸淫在日本流行文化中。這樣的生活背景決定了他看日本的視角:對待歷史上的日本,他表現得像箇中國人;而對待當代的日本,他表現得像個西方人。特萊亞斯在中文版序中談到,他的創作初衷是想讓更多的美國人瞭解二戰的太平洋戰場,瞭解日軍在當年犯下的罪孽。正因如此,他才設計了南京大屠殺遇難者的冤魂在電子遊戲中復仇的情節。而另一方面,書中又充斥着廢柴開掛、機甲大戰、手炮改造娘之類的日系元素,作者對日本流行文化的熱愛溢於言表。

其實在當今的中國,這兩種態度我們都不陌生,它們往往屬於兩個完全不同人羣。但是,在彼得·特萊亞斯和他的《日本合衆國》中,這兩種態度奇妙而和諧地融合在了一起,營造出一種別樣的氣氛。我想這種情緒對於中國讀者來說會是一種新鮮的刺激。

彼得·特萊亞斯與他的偶像小島秀夫

接着再來說說《日本未來時》這個短篇集。原出版方叫作Haikasoru,總部位於舊金山,是一個專門以英語翻譯日本科幻小說的出版社。他們在2009年將櫻坂洋的輕小說《殺戮輪迴》譯介到美國,獲得了巨大反響,這纔有了後來的好萊塢科幻電影《明日邊緣》(湯姆·克魯斯和艾米莉·布朗特主演,2014年上映)。

《明日邊緣》預告海報

在《日本未來時》的中文版製作流程中,我需要把原出版方的名字翻譯成中文。可Haikasoru這個詞兒,雖然看起來像日語,字典里根本查不到。於是我給他們的總編輯真澄·華盛頓發郵件詢問,貴公司的名字到底是什麼意思,中文應該怎麼翻譯?看到答覆之後我啞然失笑,原來Haikasoru就是英語high castle的日式發音“海卡索魯”。

因爲菲利普·迪克的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中文譯成“高堡奇人”,我決定將Haikasoru譯成“高堡”。真澄·華盛頓也很同意這個譯法,並說以後他們的中文官方名稱就叫“高堡出版社”了。

言歸正傳,說說這個集子。《日本未來時》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其中的篇目一半來自美國作家,另一半來自日本作家。收錄的日本作家有伊藤計劃、円城塔、小川一水、菊地秀行和飛浩隆,對於熟悉日本科幻的讀者來說,這些都是如雷貫耳的名字,這裏就不多介紹了。再看美國作家這邊,除了劉宇昆,其餘作者大家都不太熟悉。所以我想着重介紹其中的兩位:戴維·莫爾斯和凱瑟琳•M.瓦倫特

戴維·莫爾斯和他的女兒

戴維·莫爾斯爲這本選集貢獻了《禁區武器高隆比娜》。不知道有沒有幻象文庫的老讀者還記得這位莫爾斯老兄,《未來的序曲》曾收錄了他的短篇小說《菲尼斯特拉》,那篇作品有一股異常濃重的宮崎駿動畫電影味兒。這次爲了解決《禁區武器高隆比娜》中一些詞語的翻譯問題,我藉機和戴維·莫爾斯通過郵件聊了起來。

莫爾斯兒時住在聖迭戈,離墨西哥邊境很近。當時有一個墨西哥的電視臺可以通過調頻收音機接收音頻,於是他每天早上坐校車時能聽20分鐘的電視,他聽的就是英語配音的《宇宙戰艦大和號》,這部動畫片是他的日本文化啓蒙,此後一發不可收拾。

《宇宙戰艦大和號》截圖

莫爾斯14歲的時候全家搬到了東京。他在日本唸了三年中學,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日語,還能讀寫漢字。在最“中二”的年紀,他愛上了高達和宮崎駿的電影。他坦言《風之谷》和《天空之城》對自己的影響非常大。(《菲尼斯特拉》的宮崎駿味兒找到原因了。)

《禁區武器高隆比娜》源自莫爾斯的“高達”情節,小說講的是一支巨型機甲中隊深入禁區打怪獸的日常。故事裏的每具機甲都有名字:高隆比娜、皮埃羅、斯凱拉謨修、潘塔隆——都是意大利即興喜劇中的固定角色類型,而怪獸的代號則都是德語詞。(相比之下,《日本合衆國》裏的機甲都是日本武士的造型,代號也都是日語詞。)我好奇地問莫爾斯:爲什麼你要選擇用意大利語和德語詞給它們命名,讓小說顯出來一種“歐洲味兒”?莫爾斯輕描淡寫地回答:日本流行文化很本來就很喜歡借用歐洲元素。這答案真是讓我佩服至極,這位絕對是內行!

瑟琳•M.瓦倫特

凱瑟琳·M.瓦倫特爲這本選集貢獻了《一息一畫》。雖然她在中國不算火,但在美國名氣不小。瓦倫特是一位高產作家,個人特色非常鮮明,她的作品辭藻華麗,文藝範兒很重,而且對民俗故事頗有研究。(我總覺得凱瑟琳·M.瓦倫特就是類型文學界的安吉拉·卡特。)她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六發左輪白雪公主》(Six-Gun Snow White),她用西部片的風格重述了這則經典童話,感興趣的朋友不妨找來一讀。

凱瑟琳·M.瓦倫特與日本也羈絆頗深,她的前夫是駐日美軍,所以當時她也跟着去了日本。但丈夫大部分時間都不陪在身邊,只有她一人孤獨地在異國生活。那段時間裏,瓦倫特讀書、寫作,過得像隱士一般。與流連繁華東京的戴維·莫爾斯不同,獨居在軍港橫須賀的瓦倫特對動漫和各種摩登的流行元素沒有興趣,能在她內心激起共鳴的是日本傳統的神道教文化。她把自己的網名改爲“yuki-onna”一直用了十年。瓦倫特經常去神社參拜,卻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外人,這種孤獨又哀愁的生活,感反倒令她更能參透物哀、幽玄、侘寂的真義。

2013年,高堡出版社將瓦倫特的日本相關小說和詩歌結集出版。她是高堡社的第一位非日本裔作者。這部個人作品集中許多篇目都是關於日本妖怪的,收錄在《日本未來時》中的《一息一畫》也是這樣一則和風怪談:一位書法家困居在一棟屋舍中無法離開,他能化成一支筆,與各種妖怪交流。這支筆暗戀着蠑螺女卻不敢表白,心中的情愫終於在百鬼夜行時爆發。

有日本評論家評價瓦倫特的作品“你不僅能看見另一種視角下的日本,還能看見作者的另一面。她是一位大師級的‘故事工程師’,通過調整改造傳統的術語和符號,講述完全現代的故事。”

《日本未來時》一共收錄了十三位作家的十三篇小說,受篇幅所限,無法一一介紹,但是真摯地推薦給喜歡日本文化的讀者。

希望你們喜歡這兩本書,也希望每個人都能跳出固有的視角,發現更有趣的世界。

內容簡介:一位作家能用言語殺人。一顆核彈終於炸平了東京。代理人專幫網戀的情侶分手。少女在樹海尋找自殺的父親。寂寞的鐵路通往世界盡頭。孤獨的毛筆遙望着百鬼夜行。從賽博朋克到和風怪談,十三位幻想家用心描繪"日本的科幻"與"科幻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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