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雙木林兮

今天一早起牀,讀的仍舊是馬爾克斯的這本《世上最美的溺水者》,收錄的第三篇短篇正是書名,這又是一個名篇!看到書名的時候,我在心裏犯嘀咕:溺水者不是都一樣的難堪窘迫嗎?被水浸泡的人體不是一樣的浮腫失真嗎?最美的溺水者會是怎樣的呢?

抱着好奇與質疑之心,我很快讀完了這篇小說。馬爾克斯在這篇小說中延續了他在前兩篇中的荒誕寫法,依舊是海邊寥落荒蕪的小鎮,依舊是人煙稀少的地方,溺水者一出現就充滿了荒誕色彩:他來自遠方,在海面上出現時就像一艘威嚴雄壯的軍艦,又像一條不可一世的鯨鯊,直至他浩浩蕩蕩地衝向岸邊的海灘,熱情好奇的人們清理掉這龐然大物身上的各種雜物後,溺水者才露出他超凡脫俗的軀體和英俊瀟灑的面龐。

顯然,作者把溺水者寫得如此唯美,是與常識背道而馳的。這個無名的美男子歷經千山萬水漂流過海來到村莊,沒有葬身魚腹之間,沒有腐爛和惡臭,沒有殘缺與凋零,呈現給女人們的反而是近乎完美的男性體格。他沒有名姓,卻驚豔了所有的女人和男人,甚至經由這張完美的臉龐,女人和男人們紛紛打開了想象的通道。

他們認定這個溺水者就是埃斯特班——古希臘語中意指頭上戴着的皇冠與花環。這應是一個令人肅然起敬心生憐憫的名字,彷彿一束光照進人的靈魂。我記得小說中寫女人們爲送走這溺水者而忙碌得不可開交,並讓男人們不可理喻的時候,女人們揭開了溺水者頭上的帷幕,這一刻,男人們全都目瞪口呆,接着內心所有的怨怒霎時消解。

我想,這就是女人們堅定此人爲埃斯特班的緣故。挨斯特班是一個美的代名詞,是神與美的化身,是不可侵擾與傷害的美的存在。正因如此,小鎮上所有人都將這溺水者當作了一個尤物,爲之舉辦了盛大隆重的葬禮,給予了他最後的尊嚴與體面,小說結尾的時候,我覺得字裏行間充滿了人性的光輝,彷彿聖象前的虔誠與溫暖彌散,籠罩在讀者的心頭。對死者尚且如此寬厚慈悲,更何況活着的生命?深入思考,卻又感覺並不盡然。

馬爾克斯在這篇小說裏以一個溺水者去觀照人性,正如上一篇以一個衰老孱弱的巨翅老人來訪人間一樣,他們都是失語者,一個無法發聲,一個言語不通,不知所云。但這正是小說的高妙之處,因爲透過這些失語者,周遭的人像照鏡一樣呈現了紛繁的形態。溺水者的旁觀者——女人們,她們一開始的自怨自憐裏有着對現世的不滿,甚至對自家男人的抱怨,但從堅定埃斯特班的認識開始,她們無疑找到了消解埋怨的破解之道。

高尚純潔的美的化身——埃斯特班,從來就不屬於人間,凡人本不完美,人人皆然,所以何必對身邊的男人提更高的奢望?何必對生活有更多的否定?對遙不可及的理想和美最大的臣服或許就是將現實清醒地區別於理想和美的樣子。不是嗎?當溺水者以幾乎完美的姿態降臨,她們無疑是慌亂的,彷彿突然多了一個參照物,生活被比對得如此不堪。

然而,當某個女人毫不猶豫地給這個突兀無名的造訪者冠之以“挨斯特班”的美名時,這便救贖了衆多人痛苦的魂靈,大家更願意相信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儘管無從確認。因爲只有活在這樣一種清醒又虛幻的美好中,人們才能得到最大的撫慰。我想我可以理解她們的霸道而決絕的論斷,理解他們全部人不由分說的善意與悲憫。這不僅是一種對最美溺水者的善良,更是一種對自我靈魂的救贖。

我不知道這裏有沒有作者的無奈與諷刺,但我對這些人近乎瘋狂的趨同中看到了悲哀。其實生活中本就沒有什麼最美的溺水者,這只是一個幻影,透過這個荒誕的角色,人們經歷了一次生活的觀照,哪怕發現了種種不完美,生活一樣要繼續。

和完美的一次親密接觸似乎曾經可以像捅破窗戶紙一樣去揭示些什麼,但因爲神性的美好,以及大家執迷於神性美好不可追逐的信念中,最終靠着想象力又一次補了窗戶紙上的窟窿,人們更加相信神靈的遙不可及,於是對現實的殘缺更加心安理得,人們的精神世界再一次被嚴封密佈,這個小鎮將一如既往,什麼都改變不了,什麼都終將不變。

所以,合上書,一股悲涼不禁湧上心頭!或許太多人自甘於沉溺於生活的苟且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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