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不是愛情的愛情——再讀茹誌鵑短篇小說《百合花》 | 汪政

文學教育微信平臺 2020年 第16號

不是愛情的愛情

——再讀茹誌鵑短篇小說《百合花》

汪 政

茹誌鵑的《百合花》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短篇小說名篇,具有非常明顯的特色。從題材上說,它可以歸入戰爭題材,但卻沒有一般戰爭小說常見的激烈和殘酷,基本上沒有正面戰場的描寫,相反,它顯出了一種優美,有着相當強的抒情性。對這一風格的解釋很多,比如心理描寫,自然風景的描寫,百合花的象徵,特別是對人性之美的細膩表現等等。

這裏,我們換一個角度來說說這篇小說,看看它是如何構成的。小說構成的要素是什麼?最主要的應該是矛盾衝突。說到矛盾衝突,一般認爲就是人物之間的矛盾衝突,在作品中,作家會設置不同的角色,這些不同的角色爲了不同的或共同的目的會發生衝突。衝突就是小說情節發生的動因,給角色以矛盾,看角色間如何圍繞這個矛盾採取行動。行動的展開就形成了情節,直到最後矛盾得到解決。這種構成方式在傳統小說中見得比較多,以至於讀者形成了相應的閱讀期待,看小說就是看它有沒有激烈的、複雜的矛盾衝突,故事是不是精彩。在很大程度上,小說的其他元素都是圍繞這一點進行的。但是,到了現代小說,小說家們對矛盾衝突有了新的看法,設計顯在的、目標情節的複雜性的矛盾衝突不在是唯一的甚至主要的追求,小說的矛盾衝突不斷多樣化,也不斷被深入。許多小說基本上看不到衝突了,甚至連故事情節也淡化了。如果從傳統小說的敘事風格來看,一些小說都不像小說了。

這裏面的關鍵還在於如何看待小說的矛盾衝突。從現代小說衝突的多樣性角度看,衝突有外在的,也有內在的,有激烈的,也有相對平和的,有人物之間的,也有個人自我的。從衝突的內容上說,更是複雜多樣,既可以是社會的、政治的,各種利益的,也可以是觀念的、情感的,甚至是一些無法說得清的感覺;既可以是現實的、理性的,也可以是荒誕的、非理性的。比如《百合花》,從故事情節的角度看,觀賞性並不怎麼強,幾句話就可以將情節說清楚。大戰前夕,一位通訊員護送一位文工團員到前線包紮所,並和她一起去向老鄉借傷員要用的被子。一位新媳婦先是不肯把自己印着百合花的被子借給通訊員,後來又借了。戰鬥打響了,文工團員和新媳婦一起在包紮所護理傷員。通訊員上前線犧牲了,新媳婦把自己的被子墊到了通訊員的身下。這個情節梗概已經是比較詳細的了,其中的一些內容在作品中其實只是交待,並無多少具體的內容。所以,人們曾經說《百合花》不太像小說,倒是有點像散文,甚至,像詩。

那麼,《百合花》的衝突在哪裏?仔細梳理,它的衝突是角色間情感的衝突,情感的變化導致人物間關係的變化,由此推動小說向前發展,並通過這一衝突帶動作品的其他元素。

我們可以從作品的人物關係入手。作品有三組人物關係,一是女文工團員和小通訊員,二是小通訊員和新媳婦,三是文工團員和新媳婦。先看第一組,也是一開始出現在作品中的是兩個人物,“我”,也就是文工團員,一位年輕的女創作員,大戰前要被派到戰鬥連去工作。另一位就是護送她的小通訊員。如果是現在,大概兩個人說說笑笑就上路了,但在那個年代,一男一女結伴同行卻是一件有點尷尬的事。“我”是有文化的創作員,思想比較解放,但小通訊員不行,一年前還在山裏扛毛竹,是個新兵,遇到年輕女性,非常不自在。所以,在一開始,這兩個人的關係就比較僵。爲了不跟文工團員照面,小通訊員就一直走在文工團員的前面,而文工團員腳又疼,趕不上,矛盾來了。“我開始對這個通訊員生起氣來。”這就是衝突,是一種情感的衝突,人與人關係的衝突。有了衝突,就要解決,這就使情感和關係發生了變化。由於文工團員有文化,思想解放,加上腳疼的原因,所以,她是解決矛盾的主動方,先是通過觀察,“我不禁對這通訊員發生了興趣”,再是思考,“憑經驗,我曉得這一定又因爲我是個女同志。女同志下連隊,就有這些困難。”這不僅是經驗,背後是此前的各種遭遇,加重了“我”的情緒反應,“我着惱地帶着一種反抗情緒走過去,面對着他坐下來。”在文工團員和小通訊員的衝突中,後者一直是被動的,所以,當“我”向其“挑釁”後,他“立即張皇起來,好像他身邊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侷促不安,掉過臉去不好,不掉過去又不行,想站起來又不好意思。”文工團員試圖解決他們的矛盾,主動與通訊員交流,努力改變這種尷尬關係,雖然溝通效果不大,一旦被動的一問一答停下來,就只能“兩人悶坐”,但還是有收穫的,她瞭解了通訊員的家世,知道這位來自山區農家的樸實的小夥子是自己的同鄉,還沒有對象,所以,遇到女生會很不自在。而且,女文工團員檢討了自己,是自己讓小夥子不自在了,“這都怪我。”

兩人關係的最終改善是通過向老鄉借被子實現的。通訊員的任務就是護送文工團員到包紮所,借被子不在他的職責中,但他“躊躇了一下,便和我一起去了。”第一回合,通訊員沒借到,文工團員認爲借不到被子事小,得罪了老百姓影響不好,勸通訊員再去一趟以解決問題。一開始他不願意,“執拗地低着頭,像釘在地上似的,不肯挪步,我走近他,低聲地把羣衆影響的話對他說了。他聽了,果然就鬆鬆爽爽地帶我走了。”正是在工作中,小通訊員的純樸、老實的性格和美好的心靈得到了生動形象的展示,而且,也是通過工作,這兩個革命青年,特別是小通訊員漸漸消除了他們之間性別上的隔閡。到最後,兩個人的關係已經比較輕鬆愉快了,而且,文工團員已經喜歡上了他。“我看他那副認真、爲難的樣子,又好笑,又覺得可愛。不知怎麼的,我已經從心底愛上了這個傻乎乎的小同鄉。”所以,等到戰鬥打響後,小通訊員就成了她的牽掛,她想象他在前線的情形,擔心他負傷。她想問會不會漏掉傷員,通訊員在戰鬥時都要幹什麼,“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問這些沒意思的問題。”但是,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小通訊員爲救民工犧牲了,從文工團員“強忍着眼淚”“磕磕絆絆地跑去找醫生”等動作中,可以看出她心中無比的悲傷。

再看第二組人物關係,小通訊員和新媳婦。這也是一對青年男女的關係,也帶有那個時代的特點,小通訊員依然處於被動的位置,因爲新媳婦是結了婚的,而且性格也比小通訊員要活潑。他們的矛盾是在借被子時發生的,這一組矛盾衝突也經過了幾個回合。第一個回合作品沒有正面寫,小通訊員借被子出師不利,第一個就在新媳婦那兒碰了釘子,鎩羽而歸,他向文工團員抱怨說“老百姓死封建……”,這老百姓就是指新媳婦。因擔心影響不好,文工團員勸說通訊員和她一起再到新媳婦家去一趟。面對文工團員的解釋和道歉,新媳婦“聽着,臉扭向裏面,盡咬着嘴脣笑……好像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沒笑完。”直到文工團員講完道理,她才止了笑,把被子抱了出來。“她好像是在故意氣通訊員,把被子朝我面前一送,說:‘抱去吧。’”這讓通訊員“頗不服氣”,他也是講的同樣的道理,但新媳婦就不借給他,所以,新媳婦把被子抱出來了,他卻“裝作沒看見”,但卻沒能繃得住,最後是“慌慌張張地轉身就走”,連衣服都在門框上掛破了,新媳婦要給他補上他卻高低不肯。然而,他得知這被子是新媳婦唯一的嫁妝時,他又犯了難,想送回去。由於第一次向新媳婦借被子被拒作品沒有正面描寫,但從二人事後的表現看,留給人想象的空間很大。活潑的新媳婦是不是有意刁難小通訊員?小通訊員看到新媳婦是不是手足無措,結結巴巴,讓人發笑?從後來重返現場的情況看,當時二人並沒有什麼大的不愉快,要不,新媳婦不會笑個不停。也許,不借被子只不過是新媳婦開的一個玩笑,但通訊員卻當了真,當然,要論起高低,他也不是新媳婦的對手,豈敢戀戰?所以,等通訊員回前線後,新媳婦一直放心不下,到包紮所幫忙後就打聽他的去處,還說:“剛纔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氣了!”而且,是她先發現了受傷的通訊員,並且細心地爲他擦拭身體,縫補衣服,最後,用她的新被子墊蓋住了通訊員的遺體。小說在這兒的敘述節奏特別慢,以大量感人的細節寫出了新媳婦對小通訊員的感情。

第三組是文工團員和新媳婦。在作品中,這一組關係的相對比較弱,衝突也不是十分明顯,但也非常有意味。這是兩位青年女性,而且也都具有解放區青年的新精神、新面貌。文工團員不必說,新媳婦其實思想也很開通。這兩個人的衝突實際上是圍繞着小通訊員的。本來,文工團員在新媳婦面前是有心理優勢的,她和通訊員都是部隊上的人,新媳婦不借被子,她是來做後者的工作的,可是到了新媳婦這兒,工作並不需要多說什麼,甚至,新媳婦就在等着通訊員再上門。所以,等三個人見面時,新媳婦的注意力全在小通訊員身上,她不停地笑,笑的是通訊員。她不借,是逗通訊員,她又借了,還是在逗通訊員,和文工團員一樣,她也喜歡而又不忍看通訊員的窘迫狼狽的可愛模樣。當新媳婦到了包紮所,想見的就是通訊員,見了文工團員,打聽的也是通訊員,她和文工團員一樣,關心着前線作戰的通訊員,並且是她先發現了負傷抬下來的通訊員。接下來,從情感戲的角度說,新媳婦壓倒了文工團員。文工團員也喜歡小通訊員,但她的喜歡有知識分子氣,還有理性,有適合自己身份的分寸和表達方式。但新媳婦不一樣,從文化上說,她可能不及文工團員開放,但有着農村女性的潑辣和勇敢。她爲負傷的通訊員擦拭身體時已經沒有一點顧忌,“輕輕移過一盞油燈,解開他的衣服,她剛纔那種忸怩羞澀已經完全消失,只是莊嚴而虔誠地給他拭着身子……”,然後又一針一線地認真地給通訊員縫補在她家掛破的衣裳。全然不顧他已經犧牲。文工團員“實在看不下去,低聲地說:‘不要縫了。’”這時,新媳婦“對我異樣地瞟了一眼”,然後繼續縫下去。文工團員是理智的,人死了,還縫了幹什麼,在戰地醫院,作戰關頭,也不適合這樣的悲情。但新媳婦不考慮這些,她有着中國農村傳統的生死觀,在她的眼裏,小通訊員沒有死,即使走,也要體面地乾淨地走。文工團員雖然喜歡通訊員,但在她的眼裏,她還是她的同志,而在新媳婦的眼裏,卻已經是親人。當衛生員要拿掉通訊員身上的被子解釋說這是借的老百姓的時候,她“臉發白,劈手奪過被子,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並且氣洶洶地嚷道,“是我的——”顯然,新媳婦對小通訊的感情更純真,更動人。

這是讀解《百合花》的一個角度,從理解小說的矛情感衝突入手去分析它不同的人物關係。我們看到,這篇小說實際上就是三個年輕人的故事,在短短的故事時間中,在看上去並不複雜的情節裏,把三個年輕人之間微妙的情感衝突寫得非常細膩動人,並且帶有時代與文化的色彩。這種感情是純潔的,是在年輕人之間常見的。女文工團員一開始對小通訊員是不滿的,小通訊員也不太願意和女同志單獨在一起,在他的眼裏,女同志麻煩,事多,回來後可能還要被夥伴們取笑。事實上也是這樣,文工團員路又走不快,還問這問那,弄得他狼狽不堪。新媳婦就更不用說了,簡直就是“欺侮”他,要出他的洋相。小說始終將小通訊員放在矛盾衝突的被動的一方,對他的心理沒有多少正面的描寫,但從對他的表情、動作、語言等許多細節的描寫上看,他對兩位青年女性也是有感情的,如果對她們沒有感情,那他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他會自然得多,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無感”。看上去,他對文工團員刻意保持距離,因爲在當時,部隊的文工團員的地位是比較高的。而對新媳婦,他是既怕,又好像看不起她,因爲他是部隊的,她是老百姓,所以,他說她封建,但農村新媳婦的潑辣又讓他招架不住。這些都是他內心情感的表現,既曲折,又符合人物的身份與性格。小說以文工團員“我”爲視角,對兩位青年女性的心理相對錶現得更充分一些。女文工團員有文化,身份高,心理上具有很大的優勢,在與小通訊員的情感衝突中,基本上都是她在掌控,她先是對他生氣,既而發生興趣,再帶着反抗情緒過去,直把他弄得張皇失措。在借被子的過程中,她也是主導。她主導了她與小通訊員矛盾衝突的進程,並在這種衝突中展示了她的性格,也讓小通訊員的性格得到了表現,並漸漸地使劇情發生了反轉,由生氣而喜歡。文工團員與新媳婦的關係比較微妙。文工團員原先以爲新媳婦不理解爲傷員借被子,結果新媳婦非常開通,而且她也看得出通訊員與新媳婦是怎麼回事,所以,在回去的路上她也跟着逗小通訊員,但小通訊員想把被子送回去,她又不讓了,是不想讓小通訊員再去受新媳婦的氣,還是她壓根就不想讓他們再見面?也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新媳婦與小通訊員的情感內容是很豐富的,她喜愛這個樸實的小夥子,喜歡到忍不住去捉弄他,看他手足無措的樣子,這裏面既有青年男女之間的感情,又有一種類似於姐弟的感情,甚至還有一種母性在裏面。所以,到了小說的結局,纔有那麼感人的場面。這是一個農村青年婦女內心世界的自然的流露,在文化人的文工團員身上,感情再深,也不會是這樣的表達方式。

通過對小說矛盾衝突的梳理,人物關係與人物形象的分析,是不是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百合花》是一篇青春小說,它寫出了特殊年代青年人的感情,這種感情是純真的,是青年男女間自然而然的美好情感,它不是一般的情感,不同於正常的諸如同志之情,戰友之情,同鄉之情,軍民之情,而是男女青年相互吸引與愛慕的情感,但是,它還不是愛情。也許,我們永遠說不清這種雖然出於自然卻又非常複雜的情感,這正是這部作品了不起的地方,它寫出了一種說不清的情感,真正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用茹誌鵑自己的話說就是,“不是愛情的愛情。”

【 本文原載《文學教育》2020年第4期上旬號 】

作者像

汪政,著名文學評論家,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著有《湧動的潮汐》《自我表達的激情》《我們如何抵達現場》《無邊的文學》《解放閱讀》《新時期小說藝術漫論》《言說的歷史風景》《悲憫與憐愛》等,主編、參編大、中學教材多種,並獲多種文學與教育教學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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