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中產階級生活的根本性悖謬——評陳武的《戀戀的時光》 | 曹霞

文學教育微信平臺 2020年 第19號

中產階級生活的根本性悖謬

——評陳武的《戀戀的時光》

曹 霞

從題目來看,《戀戀的時光》當屬“懷舊”款,讓人想到“戀戀風塵”、“戀戀筆記本”諸如此類。這確乎是一場懷舊,一場人到中年、中產之後的懷舊。“中年”人人有份,“中產”則不盡然。

男主人公夏陽在二十一世紀初“下海”,低價承包了酒店的桑拿中心,在經濟突飛猛進時賺得盆滿鉢盈,而後炒起了房地產,妙手經營了幾輪,便能坐收四五十萬的年租金,之後又瀟灑轉向,迴歸到了藝術家的隊伍裏。財務自由、擅長畫油畫、愛收藏吉他、自己寫歌詞作曲彈唱。夏陽簡直就是這個時代的成功典範。他的成功不僅僅在於有錢,更在於用錢過上了“有品味”、“有詩意”的生活。

但是,就像張愛玲那句被引濫的話,每個人的生活再華美,都有蝨子。夏陽的“蝨子”不多,卻能要了美滿婚姻的命。這個“蝨子”是什麼?我們的好奇心在小說一開始就被懸到了高處。夏陽向朋友老陳發出請求:“老陳,幫個忙,邀請我去你家聊會兒,十點前打我手機,千萬千萬!”這個模式在小說中數次出現,夏陽有事,他就打電話給老陳,請他在約定時間給自己打電話,這樣,他就能正大光明地從家裏脫身而出。在這個“被打電話”的模式背後,處處閃動着夏陽妻子多多善妒的影子。

這是一個敘事上的巧妙設計,它不斷地往復,結構起了一個“螺旋型”的外殼,就像不斷向外抽旋出的萬花筒一樣,每抽出一層,就出現新的圖案。在時間定格的那一瞬間,往事的片斷纖毫畢現,在記憶深處從未褪色。夏陽和老陳之間每打一次“電話”,夏陽的現實、往事、婚姻真相就逐層顯露出來,最終連接成當代中產階級的生活圖景。這圖景之下是貌似美滿生活的根本性悖謬:優裕的物質與匱乏的情感、完美的婚姻與缺席的信任,始終相伴,彷彿如此才能保持生活的平衡。這個悖謬裏隱含着的遺憾、反諷、嘆息,構成了對無趣生活的質疑與追問。

在夏陽對老陳的強烈要求和指示下,“被打電話”的模式重複了四次。第一次,因爲一瓶來路可疑的紅酒,老陳約夏陽夫婦來家裏,對多多察言觀色,逐步解除了她的懷疑和不滿;第二次,老陳打電話約夏陽回家鄉開畫展,孰料畫展當天,多多突然現身,把夏陽嚇得夠嗆;第三次,老陳打電話約夏陽回家鄉,參加週末讀詩會。第四次,則關乎美麗生命的蒼涼消逝。

在每一次“被打電話”的模式背後,都逐漸地帶出了夏陽那華美生活之下的“蝨子”的影子。這個“蝨子”說來話長。夏陽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某高校當老師時,與學生小貓相戀,沒想到被高年級的多多略施小計橫刀奪愛。小貓埋頭苦學,讀至研究生,專攻美術教學。教學之餘畫山水小品、寫詩、作曲,把自己培養成了一個葡萄酒發燒友。這多線程的藝術才能模式完全師承了夏陽。

在多多的勒令之下,夏陽不得不與小貓斷了聯繫。但常有風吹草動,蛛絲馬跡,讓多多秒變爲婚姻中的福爾摩斯。在畫展上,夏陽將小貓的一批畫掛了上去,看到妻子來後,又趕緊把畫換了下來。在週末讀詩會上,小貓出現了,她臉色蒼黃,眼神無光。夏陽告訴老陳,小貓身體不好,活不長。他大張旗鼓地開畫展、組織讀詩會,都是爲了小貓。小說中最後一次“被打電話”,是夏陽請老陳打電話邀請自己,回故鄉參加小貓的葬禮。這是何等的無助和淒涼,竟然要用這種方式,他才能獲得參加舊日戀人葬禮的“資格”。

小說在現實與往事之間不斷地徜徉,敘事的探頭對着過去的時光,對着青春歲月,將最深刻、最遺憾的那一小塊記憶翻將出來,賦予其暖色和溫情的色調。曾經的放棄和絕望變成了無盡的追憶。夏陽借各種機會,試圖將曾經欠小貓的悉數彌補,而這種彌補肯定會傷害妻子和婚姻,所以又繞上了朋友來幫忙,爲諸多行爲加一個“正當”的外殼。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在作者的抽絲剝繭之下,氤氳着無盡的傷感和懷念。

小說結尾道出了那瓶紅酒的年份“1993 ”,那是對夏陽與小貓來說一個特殊的年份。我不知道作者設置這一個年份有無深意,因爲那也是對中國來說一個特殊的年份。那一年,中國的經濟剛剛起步;那一年,中國在後革命的陰翳中灰頭土臉;那一年,“人文精神大討論”由南而北漫卷知識界;那一年,賈平凹通過《廢都》發出了一個準確而沉痛的寓言和預言,卻被撲埋於口誅筆伐之下。

說不盡的1993 。遺憾的是,與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份相比,小說還是單薄了些。如果不限於男歡女愛,而是在這懷念中加入與那個年份相宜的厚重,或者讓小貓承擔起更加豐富的敘事功能,可能更配得上這個精心設計的小說結構。

【 本文原載《文學教育》2020年第5期上旬號 】

作者像

曹霞,文學博士,著名文學評論家,現任教於南開大學,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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